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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第1页)

&esp;&esp;摆脱了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马队重新找回了赶路的节奏,在驿道上疯狂地奔驰着。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时候,无奈地掉了队。他的身体实在经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只怕会比荔枝先死掉。

&esp;&esp;好在这一次的路线和次序都已经规划完毕,骑手们也得到了详尽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从后面赶上去,检视他们留下的记录。

&esp;&esp;在第三次试验里,李善德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对路线进行了微调。转运队出发时走梅关道,但在抵达吉州之后,将不再继续北上抚州、洪州,而转向西北方向,直奔谭州,转到西京道。这样一来,既避开了谭州与衡州之间的水泽地带,也可以比梅关道节约四、百五里路。

&esp;&esp;马队会从谭州西北方向的昌江县穿过,弃马登船,循汨罗江进抵洞庭湖,并横渡长江。渡过之后,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这一路上并无险滩恶峡,只要水手够多,可以昼夜划行不断,直到商州。然后队伍将下舟乘马,沿商州道一口气冲入关中,一过蓝田,灞桥便近在眼前。

&esp;&esp;这条路的水陆全程是四千六百里,且避开了大泽、逆流、险滩、川峡、重山等各种险阻,可以说集四路之精华。李善德为了算出这么一条路来,差点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腾云驾雾,否则再没有比这条路更快更稳的了。

&esp;&esp;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骑,走到了基州的章门县。在一处简陋的驿馆里,他接到了前方的结果。

&esp;&esp;五瓮荔枝的枝条,从第四天开始相继枯萎,坚持最久的一瓮是第七天。按照预案,骑手们一发现枯萎,立刻将荔枝摘下来,换用之前的盐洗隔水之法,继续前进。

&esp;&esp;之前测试的结果证明,摘下来的荔枝最多坚持五天,考虑到新鲜度的话,只有四天。也就是说,用“分枝植瓮之法”和“盐洗隔水之法”,一共能争取到十一天时间。

&esp;&esp;试验的结果,和这个计算结果惊人地相符。最快的一个转运队,在出发后第十一天冲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发现荔枝变了味。

&esp;&esp;李善德收到这个报告之后,不悲反喜。

&esp;&esp;转运队伍没能抵达长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esp;&esp;一个小小荔枝使,调动资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个左右的换乘点,平均每三百里,才能换一次马或者船。单以马行而计,一匹健马,每跑三十里就得饮水一次,每六十里得喂料一次,三百里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时间差不多两刻。换句话说,每跑三百里,就要有两个半时辰用来修整。这还没考虑到,同一匹马跑出一百里以后,速度便急速衰减。

&esp;&esp;而且这些骑手皆是民间白身,虽然持有荔枝使签发的文牒,穿越关津时终究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esp;&esp;这些制约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无法改变的。

&esp;&esp;但朝廷可以。

&esp;&esp;如果尚书省出面组织,便可以把沿途驿站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加大更换频度,让每一匹马都可以跑出冲刺的速度来。而且荔枝不涉机密,不必一个使者跟到底,可以频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级的符牒,理论上可以日夜兼程。

&esp;&esp;当天晚上,李善德便埋头做了一次详细计算。民间转运队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内冲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无限的动员能力,加上李善德设计的保鲜措施和路线,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达长安!那时候荔枝应该介于香变和味变之间。

&esp;&esp;不对!还可以再改进一点!

&esp;&esp;他之前曾听人说过,可以用竹箨封藏荔枝,效果也还不错。如果等枝节枯萎之后,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内,再放入瓮中,效果更好。

&esp;&esp;等一下,还可以改进一点!

&esp;&esp;他在上林署做了许多年监事,所分管的业务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会组织人手去渭河凿冰,每块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凿一千块,全数藏在冰窖里。等到夏季到来,这些冰块会提供给内廷和诸衙署使用。

&esp;&esp;不仅长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县,只要冬季有冰期的,都会建起自己的冰窖储备。

&esp;&esp;荔枝保鲜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镇之。可惜岭南炎热无冰,只能用双层瓮灌溪水的方式来做冷却。而沿途州县也不可能开放冰窖给转运队。

&esp;&esp;可一旦朝廷出面转运,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各地唯有听任调遣。转运队只要一过长江,便能从江陵的冰窖调冰出来使用。

&esp;&esp;如此施为,荔枝抵达长安时,庶几在色变与香变之间,勉强还算新鲜!

&esp;&esp;可光有想法还不成,具体到执行,至少涉及二十多个州县的短途供应,何处调冰,何处接应,如何屯冰,冰块消融速度是否赶得及等等,不尽早规划,根本来不及……

&esp;&esp;灵感源源不断,毛笔勾画不断,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入虚静”的奇妙状态,过往的经验与见识,融汇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腾咆哮。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陈子、刘徽、祖冲之、祖暅在这一刻魂魄附体。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却丝毫不觉疲倦,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一磕到底,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

&esp;&esp;当李善德写完最后一行数字时,已是夜半子时。烛花剪了又剪,纸上密密麻麻,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蝇头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esp;&esp;这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物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剧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里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极周至方可。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

&esp;&esp;李善德拿着这本牛毛细账,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当年裴耀卿于河口建仓的壮举。

&esp;&esp;开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转运使裴耀卿受命来到河口,先凿漕渠十八里,避开三门之险,然后又在河口设置河阴、柏崖、集津、盐滩诸仓,与含嘉、太原两仓连缀成线,开创了节级转运之法。三年之内,运米七百万斛、节省运费三十万贯。从此长安蓄积羡溢,天子不必频繁就食于东都。

&esp;&esp;当时李善德也被调入幕下,参与磨算,亲眼目睹了裴大使统筹调度的英姿。他从心底认为,比起浮藻文辞之士,这样的君士才堪称国之栋梁。荔枝转运虽是小道,比不得漕粮,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贤,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满了。

&esp;&esp;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开窗户,一缕夜风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浊之气。他胸口块垒尽消,不由得发出一阵长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惊吓,也纷纷鼓噪起来。吓得驿长和其他客人从床榻上惊起来,以为赶上了地震,着实忙乱了一阵。

&esp;&esp;如今技术上已无障碍,唯一可虑的,只有时间。

&esp;&esp;贵妃诞辰是六月初一,从岭南运荔枝到长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说,最迟五月十九日,荔枝转运队必须自从化启程,这是绝不可逾越的死线。

&esp;&esp;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给李善德说服朝廷以及着手布置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十天时间。

&esp;&esp;一算到这里,李善德登时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时兴奋过度,整个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唤来一脸不满的驿长,牵来一匹好马,连夜匆匆上路。

&esp;&esp;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双髀和尊臀,扬鞭疾驰,一把老骨头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转运那么快,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

&esp;&esp;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马头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清风吹过面庞。

&esp;&esp;这风干爽轻柔,带着柳叶的清香,带着雨后黄土的泥味,还有一点点夹杂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觉为之一振。岭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麦面,他在那里呆的日子里,不止一次梦见吃了满嘴的胡饼、捻头、毕罗、馎饦……

&esp;&esp;李善德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远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青黄色城墙。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整片墙体都被缓缓笼罩,勾勒出城堞轮廓,整座城市化为一件精致庄严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辉。

&esp;&esp;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

&esp;&esp;晨鼓声中,东侧的春明门隆隆开启,活像一位慵懒的巨人打着呵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开等候进城的人群,从正在推开的两扇城门之间跃了进去。他对长安街道熟稔至极,径直先赶去自己家中。那座归义坊的宅子,还没顾上搬迁,夫人孩子暂时还住在长寿坊内。

&esp;&esp;他一进家门,夫人正在灶前烧饭,女儿趴在地上玩着一具风车。娘俩见到李善德回来,又惊又喜。女儿抱住他的脖颈,一直阿爷阿爷叫个不停。

&esp;&esp;李善德跟女儿亲昵了一阵,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顾烫手,直接抓起锅里的胡饼,往嘴里扔。他夫人有一个独到的秘诀,羊肉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还添一勺丁香粉,吃起来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六个,自己在路上几乎被颠散的三魂七魄,这才算是尽数归位。

&esp;&esp;夫人说招福寺的和尚来过两次,贼头贼脑,打听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声,他们大概也听到风声,以为自己不免要死于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积贷的损失。

&esp;&esp;李善德现在也没钱还。苏谅的投资,全数花在了转运试验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攒下的那一点点羡杂,还赏给那几个在铁罗坑救林邑奴的骑手们了。

&esp;&esp;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情况必大不一样了。

&esp;&esp;李善德吃罢早馔,换了一身干净朝袍,把那卷荔枝转运法仔细卷成一个札子,然后昂首阔步出了门,直朝皇城而去。

&esp;&esp;韩承此时还未抵达刑部,至于杜甫,他那个兵曹从事就是个挂名,不可能来上班。李善德只好给韩承留了个字状,先去了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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