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下树叶沙沙作响,环住一片阴影,姜纪的头发散到视线前,她透过风的缝隙看到姜意的眼睛。
很清澈的瞳色,扑闪扑闪,眼底漫着好奇与不安。
是挺像的。
姜纪忽然就张开嘴笑了,她想,她喜欢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妹妹多过弟弟。
那个暑假,是姜纪八年里最快乐的暑假,即使只有外婆和姜意陪着,但她终于不只是个姐姐了。
她们会拿两只布娃娃做家家酒游戏,蹲在树下比较哪片叶子更绿,等街角处第一锅酥饼出炉。
日子眨眼一下过去,来到开学的秋。
姜纪和姜意并排躺在一张小床上。
姜意问:“你要走了吗?”
“马上就要开学了。”姜纪手指绕在一起。
“那你还回来吗?”
姜纪沉默着,没回答。
窗外的知了在叫,不停地,鸣声由远及近。
姜意忽地转过身来抱住她,稚声道:“姐姐,我会想你的。”
相同血脉的心跳在共振。
刚来外婆家那几天,姜意曾经问过姜纪一个问题:“你怎麽也来外婆家了?”
说出那句话时,姜意小大人一般,带些不忍和同情。
好似来到外婆家是一个惩罚。
“家里有弟弟和我,奶奶照顾不过来两个,让妈妈送我到这里住一个暑假。”
姜意迟疑着问:“奶奶?”
“奶奶是爸爸的妈妈,她和我们住在一起。”
那会儿年纪不大,但姜纪已经是个想得多,会观察的小女孩,她知道姜意对从未见过的奶奶好奇,所以解释了句。
解释完,她不想说更多,只是加上一句:“我自己也不想待到那里,所以找你一起玩啊。
这句话真假参半,让姜纪去外婆家是由奶奶提出,又和张丽商量的结果,虽然在张丽询问她意见的时候点了头,但姜纪并没想过来城南,她只是懂事地听了话。
而现在,姜纪发自内心地喜欢这里。
于是她伸出手,回抱也回应:“我也会想你。”
那年暑假之後,姜纪常常找时间找借口去外婆家,她会等一班五路公交车,在靠窗的位置上从头坐到尾。
到小升初那阵,姜纪生了场病,因此落下很多功课,不得不在课後补习,少了很多时间。
对那颗榕树的记忆再由模糊转为清晰,是鲜少一家人一起到外婆家那天。
姜纪已经很久没见姜意,对于她掉了几颗牙,该扔到哪里都记得不真切。
除了刚结婚往来最频繁,姜林远来外婆家的次数不太多,他自知妻子的娘家人不会欢迎自己,所以干脆图个清净。
至于原因,姜纪很小的时候就能猜到。
“妈,意意呢?不是说好今天我们来把她接回去吗?”
张丽放下手里提着的娃娃和牛奶,四处张望。
外婆戴一副老花眼镜穿针引线,不说话。
姜林远在一旁插话:“是不是上学去了?”
姜叶博正在一边玩球,听到这话擡起头疑惑地看他,“爸爸,我们学校都放暑假了呀。”
“生下来什麽都不管,现在知道要回去了,估计连孩子几岁都不知道。”外婆呵一声,话里带着数落。
姜林远脸色不好看,张丽在一旁打着圆场:“妈,当时的情况,您也知道。”
姜纪不再听了,她把目光移到那份礼物上,想起张丽几天前问她姜意喜欢什麽。
她支吾着回答不出来,最後只能勉强说娃娃吧。
在那刻之前,姜纪一直认为自己和姜意是一样的,她俩被抛在同一个看不到的地方。
但她已经逃跑了,只留下姜意一个人。
那年再见姜意,她不到十岁,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要比四五岁那会儿开朗许多,很能和人聊天,边讲边笑,一说话就要喝好多水,小口抿水时却透露出不安。
在她迈步进到屋子里,在和父母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在坐沙发时挺直身子,在客厅某一角站着无措,在讲话时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情绪。
在许多瞬间。
张丽和姜林远也不知道要怎麽和她相处,他们做了十几年父母,在姜意面前,却少见地丧失了可以随时严肃训斥的权利。
做错事的人,一向是没有生气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