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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第1页)

第十二章

费大肚子的日子在有了两三年的好转之後,又重新变得艰难起来。最严重的是他老婆病了。也不知为啥,从领到土地证的那年冬天开始,她的脸渐渐变黄,肚子渐渐变大。借钱去城里看了几回,吃了几十副药,但也没见效力。过了半年,女人就躺倒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了。饭吃不下去,那肚子却一天天见高。费大肚子伺候得不耐烦,便与老婆开起了玩笑:“我让人家叫了一辈子大肚子倒没有肚子,原来肚子长在你身上呀?”女人艰难地笑一笑,擡起手拍拍肚皮,那里面便传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她说:“你听听,这里边都是水呀。是水怎麽尿不出来呢?”到了第二年夏天,女人的肚子便像一口倒扣的锅那麽大,肚皮薄得呈半透明状态,似乎连里面泡在水里的肝肺肠子都能看得见。女人已经很难说得出几句话,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鼓死我了,鼓死我了。

这天,费大肚子与儿子从地里回来,一进院子便觉得有股腥臭气扑面而来。到屋里一看,只见地上淌满了脏水,床上病人的大肚子却不见了。费大肚子扑过去瞧瞧,发现老婆肚子的一侧张开了一个鸡腚眼那麽大的孔儿,一线黄汤还在那里潺潺而出。在她身边的黄汤里泡着的,则是一把剪子。见到这把剪子,费大肚子才明白了早晨老婆向他要剪子不是剪指甲而是要戳破自已。他气急败坏地训斥老婆:“你你你这弄得什麽熊事!”老婆闭着眼说:“这回轻松了。这回轻松了。”

可是,这孔儿捅开之後,就再也不能闭合了,那黄汤时流时断,整天引得无数苍蝇来探问究竟。儿子笼头说:“快到城里去看看吧!”女人说:“你还想找媳妇不想?”一句话问得儿子默默退下,而费大肚子这时也蹲在墙边假寐装作听不见。过了几天,苍蝇们便在女人的伤口上生出了後代,那些小东西很活跃地在那里出出进进,费大肚子爷儿俩用小木棍做成筷子轮番夹也夹不尽。

这一天,女人在昏睡了一会儿之後醒过来说:“俺看见银子了。银子说她那里有地瓜干子。”费大肚子听老婆说这样的梦话,不由得潸然泪下。女人停了停又说:“银子她爹,你把咱外甥叫来俺看看行不?”费大肚子答应一声便走出门去。可是过了一会儿,进门的却只有宁可玉的老姐绣绣。绣绣端了大半瓢小米,来後坐在床边说:“姥娘,可玉正在学堂里上学,等放了学再来,俺先来看看你。”绣绣走後,病重的女人却始终没等到外甥进门。他让男人去看看是怎麽回事,男人这才说了实话:“你就甭再犯傻了。人家可玉是说啥也不来!”女人想起大复查时自已对外甥的绝情,便凄然一笑:“是呀,俺真傻,真傻……”说完这话,女人便又昏睡过去。到了晚上也没再睁眼,却突然将自已的大拇指捅进肚皮上的孔里,浑身上下往紧里一绷,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费大肚子借钱做了口薄棺材,草草将老婆埋掉,接着又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笼头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却至今没有找上老婆。这既怪笼头长得丑,更怪家里太穷。前几年也曾托媒人说过,可是等到人家闺女到家里看,一见屋里空空荡荡都是扭身就走。最近一两年再找媒人帮忙,媒人却连连摇头表示爱莫能助。费大肚子想,如今笼头他娘又死了,这个家只剩下光棍爷儿俩,人家怕是更看不上了。

儿子也看透了这种形势,一天天变得颓唐。他家没有牛,去年与另外两个没牛户一道,找有牛的费书理结成了互助组。可是在娘死後,笼头每当干起活来愣愣怔怔慢慢腾腾。一天两天人家还忍着不说,时间长了人家便道:“两个不顶一个用,这工怎麽记呀?”费大肚子也觉得不好,对不住别人,便板着脸骂儿子,敦促他动作麻利一些。儿子听了也振作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又是故态复萌。费大肚子没有法子,想自已多做一些来弥补儿子欠下的,无奈年老力衰,也实在多干不了。这麽捱了一年,到第二年正月出了“九”天好耕地了,他像往年那样再主动地去找费书理商量活儿咋干,没想到费书理却说:“你另找搭夥的吧!”

费大肚子也不好再说什麽,便弓着一张老腰回家了。他知道再找搭夥的也很难,就决定不找了,耕地没有牛就与儿子拿鍁剜。因缺少了其他监督者,儿子越发懒散,不是早晨不起,就是到地里不干。费大肚子训斥他几句,笼头便将大眼一翻:“一个挣了一人吃,出那麽多力气干啥?”老子听这话说得可怜,只好到一边摇头叹气。

最难办的还是过年。这个笼头,每到正月初一同龄人拖儿携女串门拜年的时候,便格外地烦躁不安,经常摔盆摔碗。一个年过下来,家中盆碗便所剩无几。缺了盆碗又买不起新的,费大肚子爷儿俩只好就着一口铁锅吃饭。

这年年关又要到了,费大肚子怕儿子把那口铁锅也给摔掉,决定再到王家台找花春子恳求一番。到了那里道:“他表姐,你可怜可怜俺,再给俺操操心吧!”花春子将一对小眼珠子转了几圈,说茬儿倒是有一个,齐家岭的,不过不是姑娘了,是个寡妇。费大肚子连忙说:“管什麽寡妇不寡妇,只要是个女人就行!”花春子却又讲了那寡妇改嫁的一个条件:他男人死时欠了一大笔账,谁要娶她就得代她还上。费大肚子低头想了一会,把牙一咬说:“俺给她还!”花春子问:“你有钱还?”费大肚子说:“俺卖地!”

费大肚子从王家台回来,立马在村里发布了要把他家的六亩地卖掉一半的消息。

这是1954年的春节。这个春节封大脚一家过得极不愉快。因为家中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在宁可玉身上。腊月里他从村办小学毕业了,在拿回一张毕业证书的同时,也将一个要求摊在了一家人面前:他想考中学去。他讲,老师说了,年後凡是想考中学的再回校复习,夏天考试,考上了就在秋天进城。

对他的这一要求,比他大七八岁的外甥丶已经做了父亲的封家明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去吧,俺小舅这几年念书一直拔尖,保准能考上!”他妹妹枝子也兴奋地说:“小舅你好好考,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去留洋!”

绣绣没吭声,却用眼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媳。大脚感觉到了妻子的眼神,也从那眼神里看出妻子是想让可玉再考中学的。但他无法让自已表示出儿子那样的态度。他暗暗想:还想上?这个可玉也真是没个数儿!你爹娘都叫人家砸死了,是我这些年拉扯了你!我不叫你干活,叫你上学,一年年地白吃白穿。早就想你把学上完,好帮帮这个家,可你还想再上!你过了这个年就是十六了,十六就是大人了,可你还想去坐学堂!坐学堂是恣呀,风不刮头雨不打脸,养得小脸嫩白嫩白……最要紧的是,念中学是到城里念,花费就大了,钱从哪里来?不用说还得我供着你。我这几年好容易攒了点钱,那钱是干啥的?能扔到你这个无底洞里去吗?嗯?

这些话他不好说出口来,只是蹲在那里闷头抽烟。就在这时,只听旁边儿媳细粉“啪”地拍了怀中正吃奶的孩子一掌,厉声骂道:“小杂碎,你还吃不够啦!再叫你吃!”把奶头从孩子嘴里强行一拔,弄得孩子“哇哇”大哭,然後朝家明胸前一搡:“瞎眼啦,还不抱他出去哄哄!”家明看看细粉的脸色,只好接过孩子去了自已房里。

小两口回房後不久,立即爆发了争吵。只听家明说:“叫俺小舅考学,碍你啥事啦?”细粉大声道:“行呀行呀,你就没想想这是啥事,小的养大的,外甥养他舅,你还想叫这个家过好不?”家明说:“咱小舅以後学出了名堂,人家忘不了咱!”细粉冷笑一声:“谁知道他以後怎麽样?就他爹宁学祥那个细作x,还能甩出好种?”

听到这里,绣绣与可玉的脸都变灰了。大脚也觉得不像话,便走到门口喝道:“吵什麽?都闭上嘴行不行?”这麽一喝,东厢房里就又安静了。

这边,可玉什麽话也不说,木然地起身走出门外,去自已睡觉的小西屋里躺下了。

到了晚上,大脚两口子上床後,好久都不说话。後来还是绣绣先开了口:“他爹,我想开了。”

大脚说:“你想开了啥?”

绣绣说:“人心不能太高了。拿他小舅来说,那年能捡一条命就不孬了,还想三想四地干啥?”

男人听了很高兴,把那只大脚在妻子的耳边得意地一晃,说:“就是呀!人不知足不行!”

绣绣说:“我明天劝劝他小舅。”

大脚说:“你是得劝劝他!”

第二天,绣绣敲开小西屋的门,就对那个小自已二十多岁的弟弟劝解开了。哪知宁可玉先是不吭声,後来还是说:“姐,你叫我去吧,我太想念书啦!”

绣绣见自已说了半天没有一点效用,不禁瞅着可玉的脸发愣。过了一会儿她叹口气:“唉,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这事也难呀。别的不说,就说花钱吧,你知道,咱家的钱都是你姐夫攥着……”

可玉听到这里忙说:“我不花你们的钱!”

绣绣奇怪地问:“你哪来的钱?”

可玉看了姐姐一眼,低头咬了一会儿嘴唇,却又说:“……我,我也没有钱。”

绣绣便道:“算了吧可玉,算了吧。”

可玉把脸扭向门外,两行泪水簌簌而下。半天後说道:“我还是想考学……”

绣绣看着他这样子,也忍不住哭了。

几天後便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绣绣与儿媳闺女包完饺子已是深夜。她洗完手,想到小西屋里拿两张纸盖饺子,然而走到那里一看却发现可玉不在床上。绣绣心里便立马找了个激凌:这孩子晚上是从来不出去串门的,眼下到哪里去了?想了想,他便到东厢房里把儿子喊出,让他出去找一找。家明答应一声便出了门。绣绣一颗心悬在那里,没作多想也急跑几步追上了儿子。

找了几户可玉有可能去的人家,但拍门问问,人家都隔墙回答没见。绣绣急了,喘几口粗气道:“你说你小舅到底去哪里啦?”家明想想说:“八分是去了学屋。”绣绣觉得有道理,便与儿子往村後的学屋走。

不料刚走过一条街口,走在前头的家明却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娘,你看井台上是谁?”

绣绣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看,那结了厚厚一大片冰的井台上,正背对着他们蹲了一个人。看那窄窄的肩膀,恰恰是可玉!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勾下头去瞅那个黑咕隆咚的井窟窿。绣绣立即急得心里冒火:他是要寻死呀?她急忙喊:“可玉!可玉!”边喊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抓住他,自已却一下子滑倒了冰上。倒是家明与可玉同时过来扶起了他。

绣绣抓着可玉的肩膀问:“你到这里做啥?你到这里做啥?”

可玉低下头说:“不做啥。”

绣绣恨恨地道:“你想寻死的话,当年我就不该把你藏在地爪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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