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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2页)

雪仍在下,仍在纷纷扬扬地传达着那种神圣的意旨。

送猪迎猴的那个年大脚过得恍恍惚惚。往年这个时候他在享受着种种热闹的空当里,会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里自家农事的安排,同时对牲口加加料,让它积攒起春耕春种所必需的膘力;还要对犁耙等农具进行一番检修,以便到时候说用就用。但今年这些统统不用他操心了。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虑怎样耕种;牲口已经让社里牵去一块儿喂养,再不用他一夜起来几次去牲口棚里伺候;就连大农具如犁耙之类也让社里收走,用不着他亲自检修了。

大脚感到心里空空荡荡。许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觉得自已在这世上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现在,这种感觉一下子没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産生了对自已的不自信。他甚至怀疑自已还有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夜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他吃不下饭,从屋里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到屋里,连他自已也不知要做什麽。“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回响着他那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看他这样子,妻子当然忧心似焚,瞅空就劝导他一番。绣绣说: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已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稳稳地随着大夥干活,享享福吧。又说: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随王法草随风,兴个啥法就啥法,别想不开了。大脚听着妻子的娓娓话语,也频频点头:是呵。是呵。俺想得开,想得开!可是,夜深了他还是辗转反侧。绣绣实在没有好办法了,想起从前每次房事後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动将他往温柔之乡里引。大脚也随着她走。但往往是刚刚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颓下来。绣绣问:怎麽啦你?大脚叹口气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绣绣再也无话劝他,只能把头枕在男人的腋窝里默默地听他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白天,儿子也多次劝他。他这段出去开会多,每逢开会便是这一家的代表,因而劝导父亲的语言便有许多是从会上学来的。他说: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夥都过上好日子。这些话大脚听不进去。儿子又说:爹你要明白,啥时候庄户人也得靠力气吃饭。有地咱靠力气,地交了公咱还是靠力气。靠工分吃饭,按劳分配,咱家怕谁?咱家光是整劳力就是三个!分粮保准不比旁人少!

这麽说,大脚慢慢听进去了。他点点头道:“嗯,我也寻思咱不比别人差。”

这以後,大脚便不那麽难受了。他开始平平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去社里挣工分。

过了正月十五,社里开始上工了。天牛庙的高级社这时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红星高级农业生産合作社”,社长是封铁头,副社长是郭小说和宁山东。宁兰兰还是妇女主任,腻味还是治保主任。社内划分为六个生産队,土地与劳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刚开工这天,各个生産队都集中起全体男女劳力,先放了一挂鞭,然後由生産队长分派活路。

大脚一家被分在第三生産队,队长是费大肚子的儿子笼头。笼头因为出身好,这两年在初级社里干活积极,便被社委会任命为三队队长。一看由他来领导,大脚立马觉得来气:你种过几年地?你家原来的地都叫你爷们儿踢蹬光了,你凭啥本事当这个队长?但这话他只能在心里咕哝,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便站在那里看他怎麽派活。

笼头是第一次在几十口子面前说话,紧张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但他还是将第一天的活路说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锄麦苗子。

大脚是希望去耕地的。每年的春耕开犁,在他眼里都有一种神圣的意味。虽说这几年儿子能够使牛了,但每年的头一天却都由他亲自掌犁。他觉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沟,亲自感受一下那墒沟里散发出来的腥乎乎的初春阳气,心里才能踏实,对一年的农事也似乎有了把握。他希望笼头会满足他这一心愿。可是,笼头把去耕地的劳力一一指派完毕,就是没点他大脚的卯。他实在忍不住,就大声说:“我也去耕地!”笼头见是他在叫唤,脸上现出一丝讥笑:“你能耕地?”大脚一听这话就恼了,说:“我耕了大半辈子了,还不能耕!”然而笼头不再理会他,转身发布他的另一项指令,让其他的劳力都去西北湖锄麦苗子。大脚不甘心,又说要求去耕地,费大肚子开口为儿子维持秩序了:“得服从领导呵!这不是单干的时候了,如今社会(主义)了!”大脚生出一肚子气,只好不作声了。

在大脚扛锄的光景里,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经拉出牲口下湖了。大脚看见了他的“黑大汉”。在牛群经过他的身旁的时候,清清楚楚看见“黑大汉”擡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牛眼中的依恋与悲伤。我的牛呀,我那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牛呀,我今天却不能跟你一块儿下地了!

大脚呆立在那儿,一直看着“黑大汉”在别人的驱赶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産队二十多名社员走到西北湖,日头已经东南晌了。要锄的第一块麦子,竟是大脚家的。就是这块麦子,他为了增産,便用了庄稼人一般不舍得用因而将要失传的办法:用熟芝麻拌种。这办法果然见效,眼下那苗子黑绿黑绿,比周围哪一块都显得旺相。在地头稍作歇息时,衆人说起这事来,都说大脚种地真破本儿。大脚听了心里十分慰贴。

开始干活了,衆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头。这一下让大脚感到了别扭。他干了半辈子农活,还从来没跟这麽多人一块儿干过,更何况是在他的地里!看那麽多人光是因为数垄排锄就费了老大一会儿工夫,大脚心里说:这麽多人干活就是窝工呀。他没跟大夥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边插下了锄。不料笼头却喝道:“到这边来!不要弄乱了套!”大脚说:“在哪边锄还不是锄?”而笼头却不答应,坚持要他跟衆人靠在一起。大脚只好拉着锄走过来,嘴里嘟哝:“你看,俺锄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会锄了,得让人家教着啦!”×

锄地的“一”字阵容总算排好,大夥便开始锄了起来。这麽多人在一起当然是要说话的。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开开玩笑甚至打情骂俏。大脚听起来就很不习惯。心里说: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边说一边干能不分心?

这麽想着,他就注意观察一些人干活的质量。他看见,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媳妇一边锄一边跟别人开玩笑,手中的锄抡得不那麽对头。他实在忍不住,就走过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媳妇锄的地让他触目惊心:在她的身後,许多草还健康地站着,而一些好好的麦苗却身首两处。这麦苗,是他亲手撒下熟芝麻才养成这样的呀!他气得把大脚一跺:“是吃人粮食的吗?瞎了眼啦?”

小媳妇听了回头一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是片刻之後她把小鼻子一皱,说道:“哟,这样管人家,是队长呢还是社长呢?”大脚吼道:“我就要管!这是我的麦子!”小媳妇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还说是你的?”

大脚这才意识到自已说错了。就在这时,一股血从胸中直涌脑门,他把锄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干了行不行?”说着就朝地外面走去。他听见,身後笼头批评了小媳妇几句,又直着嗓子喊他:“大叔你回来!集体化了,得有集体化的纪律!”

可是大脚却没回头。

事後,大脚一连在家里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儿子怎麽解劝也不起床。家明只好与他的小舅可玉继续去队里上工。

这天晚上,大脚草草吃了点饭,又躺到床上抽闷烟,後街上的费文良忽然到了他家。费文良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大脚哥,你跟我到宁学武家。”大脚问:“去他家做啥?”费文良说:“商量退社的事。”大脚吃了一惊:“这社还能退?”费文良说:“怎麽不能退?人家外村都已经闹起来啦!”大脚眼睛一亮,立马下床跟他走。到院里正遇着绣绣从儿子屋里出来,问他去哪,大脚说:“串个门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去。

宁学武是村里有名的富裕中农,入社前有四十多亩地,两头牛,六间大瓦房。大脚跟着费文良走到那个整整齐齐的院子门口,门旁树阴里闪出一个人来,走近看清是他们二人才开门让他们进去。大脚想,还有站岗的来!便觉出今晚他参加的这一活动非同寻常。

屋门也是关着。走进屋里,大脚看见已有二十多个汉子挤坐在里头,人人嘴里的烟袋都“吱吱”叫,屋里的烟气呛的人直想咳嗽。大脚不便说啥,也蹲到墙角里抽烟。另一个墙角里,宁学武正在与两三个人嘀嘀咕咕。

当又有三四个人进来,宁学武站起来咳嗽一声说话了:“兄弟爷们,今晚上把大夥找来干啥,我不说大夥也明白。大夥都是庄户人,都有一份家业。咱们的那些地,不是像宁学祥那样,硬霸了人家的,是咱们的老祖一辈辈出力流汗创下的。可是,如今叫人家一张嘴就收去了。大夥想想,这事行吗?”

一屋子人头都晃动起来。人们七嘴八舌:“不讲理呀!”“胡来呀!”“这是杀正经庄户人呀!”……宁学武接着说:“不行,我是死也不甘心!我寻思大夥也是这样!现在外边好多村子都闹起退社了,我二姑那个庄,梧桐岭,已经有一多半的户退了社,地还是各家种各家的。咱们也得这样干!”

屋里的人们齐声响应:“干!干!”

在宁学武旁边蹲着的费文良站起身说:“这可不是弄着玩的,要干就得干到底!咱们先喝个齐心酒!”

说着,他就倒酒。原来墙根早预备好了一坛子酒和三个大黑碗。这时,宁学武的大儿宁顺芝从院里提来了一只大公鸡递给爹。宁学武也不用刀,狠狠地在鸡脖子上咬了一口,那血便汩汩滴入三个碗里。他把大公鸡扔掉,端起碗,一字一顿地说:“闹垮农业社,要地要牛!有马同骑,有祸同当!谁有二心,不得好死!”

在场的人全都从嘴里取下了烟袋,瞪起眼睛。在宁学武喝了第一口後,那三个碗便在一只只手上传递着,谁接过去就狠狠地喝上一口。

酒到了大脚手里,他一下子嗅到了那股血腥。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他今晚上参加的是一顶十分危险的行动。啊呀,又是地,又是血!这地和血是分不开了。可是这些人能闹成吗?他想起了几天前费文水跟他讲的“天意”和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他的心开始战栗,他突然想退出这次行动。

但他又不能不喝。但他又实在喝不下去。他便将嘴唇在碗边蹭了一下,没把酒喝进一滴去,接着将碗传给了别人。好在屋里灯光太暗,人们没看见他的作假。

喝完酒,宁学武便与衆人商定了行动计划:今天晚上散会後各人再联络一部分人,明天早晨上工时在各个生産队一块闹,牵回自已的牲口,各家到各家的地里干活去!

大脚一夜无眠。绣绣看出他有心事,便问他出去做啥了,大脚如实以告。绣绣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你甭去闹。没有好结果的。”大脚说:“我看也是闹不成。”绣绣说:“那咱们就不去了。”大脚说:“不去不去。”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脚却说啥也在家待不住了。他对绣绣说:“我去看看。我只是看看!”然後急急走出门去。

他刚走到西街口往日上工集合的地方,那儿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只听有人吆喝:“走,去牵牛呀!谁家有牛不牵就是杂种操的!”一群人转眼间炸了营。一些汉子就往牲口棚那里跑。急得笼头一蹦三尺高大喊:“要当反革命呀?要当反革命呀?”见喊不住他们,便急忙找社干部们报告去了。

大脚站在那儿愣了愣,也立即一歪一歪向着牲口棚跑去。他也要去牵自已的牛去!他太想再赶着他的“黑大汉”去耕自家的地啦!

到了那里,所有的牛驴几乎都物归原主。主人们情绪高涨地牵着它们离开牲口棚,向自已的家里走去。牲口棚里只剩下了大脚的那头牛。看到离家月馀已经变瘦了的“黑大汉”,大脚鼻子一阵发酸。他拍拍牛头道:“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天牛庙退社风潮的出现当然是不能容许的。就在有牛的户自已耕了两天地之後,他们听到了封铁头在村部大榆树的高杈上用铁皮喇叭筒下的通知。他要求全体村民晚上都到村前铁牛那儿开会去。“不去不行!谁也不能不去!”铁头用那种带了金属味道的声音一遍一遍强调。

正吃晚饭的时候,大脚也接到了费文良来下的通知。费文良把他拽到屋里小声告诉他,让他开会时带着棍子。大脚惊问:“带棍子干啥?”费文良道:已经打听清楚了,今晚上开的是整闹社分子的会。乡里不光来干部,还调了三四个村的民兵,准备在开会的时候抓人。费文良让大脚爷儿俩都准备好,一有事就开打个奶奶的!

费文良走後,大脚吓得够呛。他想了想,决定今天晚上的会他不去参加。饭後儿子要去开会,他想不让去又不便告诉他底细,只好嘱咐他:你去就去,可是一看着有事就赶紧往家跑。家明疑疑惑惑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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