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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2页)

老汉这麽自语了几句,又急乎乎回屋里摸出一刀火纸,在腋下夹着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铁牛正卧在那里。这时的它却一声不响了。听听村中,那一片牛叫还在继续。大脚老汉蹲到它跟前把纸点着了,就着那朵跳跳跃跃的火,他瞅着铁牛在心里发问:刚才是你叫的吧?

这问刚一发出,老汉忽觉心里一动,似乎是铁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汉又问:你为什麽叫?

然而他没等得到铁牛的回答。他又在心里连问两遍,心里还是虚虚地没有答案来填充。老汉便不再问了,随後怀着无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认真地叩了三个头。

这时,牛叫声已不单是天牛庙有了,好像远远近近的村子里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广阔原野开始骚动不安。

许多年来,宁可玉一直认为自已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冬天。腻味再度掌上大权,当了天牛庙村的“文革委员会”主任。与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他没认真去斗当权派,只把封铁头踢到一边就算了。腻味干的,主要是除“四旧”和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除四旧的第一个行动是到村前砸土地庙。他领着一帮年轻的红卫兵扛着镢头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阵子,就把土地老爷洗心革面才换来的青瓦小庙给放平了。只是在刨墙根时,从里面清出三大盘约十多根蛇,稍稍给了红卫兵们一点惊吓。这一行动结束,便是从各家清理“四旧”。宁丶费丶封几姓家谱清出来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画与书籍清出来了,连一些妇女藏的银首饰也清出来了。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绣绣年轻时戴过的那个玉佩也让人记起,让人勒令交了出去。这些“四旧”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腻味便组织了一次游行展览:牵出几头老母驴,让它们身披写满各姓谱系的白布,驮上两篮旧书旧画,再在头上别着银首饰,蹄子上戴着银手镯。母驴们经过这麽打扮也不害羞,在人丛里和口号声哄笑声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闺秀。游行结束,在村前铁牛旁边将能烧的堆起来一火焚之,不能烧的就拿回村里放着。

这些除得差不多了,红卫兵意犹未尽,便寻找新的目标。有人提出,学校里那两个来自青岛出身资本家的夫妻老师有“四旧”之一的旧习惯:他们不像当地贫下中农那样夫妻分作两头睡觉,而是每天都睡在一头。这事,不光有人看见过,而且他们白天把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就是铁的证明。于是红卫兵就杀往学校,扫除资本家老师的旧习惯。为了惩罚他们,红卫兵把床擡出来,非让这两口子当衆表演不可。两口子畏于红卫兵的强大声势,只好上床并肩躺下。不过他们这麽一躺,大家都觉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联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着叫:“压摞呀!压摞呀!——人压人呀,不算欺负人呀!要想增加人呀,还得人压人呀!”这麽一叫,两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腻味主任觉得小青年这麽吆喝不好,干扰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这些行动的结束。

对四类分子的斗争也在步步深入。宁可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挨斗的。开了两次会,被斗对象只有七八个,腻味觉得不够劲,便将斗争范围扩大,选了三个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宁可玉。同时,还选了两个“流氓成性”的坏分子。这两个狗东西家中有老婆还不满足,还与别的女人弄景景,不斗他们一家夥也实在不行。这样再开会被斗对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让红卫兵们很来情绪。每逢批斗,红卫兵都要给这些人戴上“驴x帽子”,因为他们在公社和县城看过游行和批斗,那些被斗对象都戴一种又粗又长近似叫驴的胯间物的纸帽子,便给这纸帽起了个别致名称。不过,他们制作起来充分发挥了艺术才能,将其做得更加相似。宁可玉等人就经常戴着“驴x帽子”挨斗。先是弯腰低头认罪,然後就是“休息”。这种“休息”最吃不消:红卫兵将一把用秫稭扎起用纸糊起的“凳子”放到他们的腚下让他们“坐”,他们只得做骑马蹲裆式,拿出一个坐的样子。有几个年老的或是女的坚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坏了,就会招来一顿揍。宁可玉等几个地富子弟因为年轻尚能“休息”下去,红卫兵觉得这样不过瘾,就让他们“筛糠”,把他们的棉袄给扒去,让北风稍一帮忙,他们的全身便果然抖个不停……宁可玉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结束。这种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体与精神,还严重地粉碎了他想结束光棍生活的渴望。自打十六七岁开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的老姐姐四处求人也没有干的。宁可玉明白,这全因了他的成份: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再生养小地主羔子。可是,那种欲望依然存在。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给他拆洗都是泪眼滢滢。现在一上台挨斗,娶妻的事就更没有指望了。意识到这点,他便对共産党和毛泽东充满了仇恨。尤其是对直接与他作对的腻味恨之入骨。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他让仇恨与欲望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渐渐酝酿了一个计划:去强奸腻味的闺女小面。小面刚刚十九岁,因为娘漂亮她便也俊,一张脸像面一样白,因而被人叫作小面。宁可玉想强奸小面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报仇;二是作一回男人。每想到这,他便有一种难言的冲动,只是在又一次弄脏被子之後,另一种与之相对立的念头才从他的内心深处陡地升起,像太阳晒化霜雪似的把他的计划取消。

虽然经常挨斗,生産队的活儿还是得干。这天,队里派人去县城卖已经喂大的猪崽,让宁可玉也去。到了那里,宁可玉的感觉是比村里还要乱。满街的红袖箍,满街的大字报。不时有一队队年轻人举着红旗呼啸而过,也不知是干什麽。当他们卖完猪崽在大街上走时,忽然又出现一夥红卫兵边跑边喊:“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同时还把一张张纸往人们手里递。宁可玉接过一张看看,上面印着这样的话:“特大喜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丶伟大导师丶伟大统帅丶伟大舵手,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身体非常非常健康,最近经中外专家鉴定,年龄至少能达到一百四十岁!这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事业不断胜利的可靠保障!让帝修反发抖去吧!让资産阶级当权派哀鸣去吧……”

宁可玉不知自已是如何回家的。他在他的小西屋里躺下,又从兜里拿出那张传单看了一遍,心里一遍遍地念叨:完啦,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是熬不过姓毛的啦!

他一跃而起,打算立即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他知道小面因为家里缺少铺盖,每天晚上都到一个叫雨雨的姑娘家中与她通腿睡觉。宁可玉打算晚上埋伏在小面要经过的路上,等她走近便抱住她并捂住她的嘴,或者干脆就把她掐死,然後扛到村外荒地里去……想到这里,他的阳物便冲天而起。

可是,宁可玉这时却从窗子里看见了他的老姐姐。他忽然想,老姐姐这辈子身上背的耻辱已经够重够多了,如果我再弄出大事,岂不跟杀了她无异?不行不行。我必须活下去,再到生産队里挣工分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摇摇头,又取消了他的罪恶计划。

但是他的老二依然劲头十足。他低头看了一眼,凄凄惨惨地道:“你死了那番心吧!”看看地上有一把砍柴刀,他弯腰摸起,将老二放在床沿上,一咬牙就举起了刀……宁可玉当时留下的记忆是血流如注和疼痛难捺。当他被外甥封家明和其他几人擡到县医院时方苏醒过来。他上了手术台,大脚老汉才迟迟来到,从怀里掏出半截俗物让医生给他小舅子接上。医生用镊子夹去看了看,轻蔑地说:“既然自已不想要了,还接它干什麽?”顺手给扔到了垃圾箱里……十天後,宁可玉回了家。绣绣守着他大哭一场,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他觉得,随着他那半截阳物的丢弃,他好像把这世界也丢弃了。他在心里一遍遍说:我死了。我死了。

在家躺了几天,就又到队里干活。许多人见了他都开玩笑,有的说:“可玉,缴枪好呀,缴了枪八路军优待俘虏!”有的说:“可玉你如今没有男爷们的家夥了,记工是记十分还是记七分?”宁可玉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依然埋头干活。这一天费金条瞅见封家明不在,还与几个小青年嘀咕片刻,发一声喊,一起蹿上去把宁可玉摁倒扒下裤子,要看看他的家夥到底成了什麽模样。不料宁可玉竟然没做一点点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让自已裆间那半截丑物毫无障碍地现在了大家眼前。大家见他是这样子,遂失去了作弄他的兴致,讪讪笑着散开道:“真剩了半截!嘿嘿真剩了半截!”宁可玉爬起身来,把裤子重新束好再继续他的劳动,脸上还是一丝表情也没有像个木头人儿……在家中也变了样子。以前吃饭,他还是到堂屋和姐姐姐夫以及羊丫一块儿吃的,吃饭中间有时还说上几句话。然而打自残之後他一回家就躺到小西屋里,连吃饭也不去,绣绣只好把饭送到他的床前。在他进食的空当里,绣绣也不走,就坐在那里看他吃,一边看一边流着泪叹气。待他吃完了,绣绣再擦一把眼泪收拾了碗筷走出屋子。

唯有上工还是正常的。唯有每天早晨的扫街还是正常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过年,更是宁可玉在小西屋里静躺的时候。自从队里腊月二十六放了工,除了早晨出去扫街,除了拉屎撒尿,他便再不出屋。就那麽不分晨昏地躺着,睡一会醒一会,醒一会再睡一会。

除夕夜,大脚老汉的喊声曾惊醒了他。远远近近的牛叫他也听见了,但他不相信铁牛会叫。这些年因为老汉长年不干活,他也有些烦他,认为老汉听见铁牛叫纯粹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待老汉在院中折腾一番之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这麽睡到大年初五的晚上,从没进过小西屋的羊丫却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她兴奋无比地大声道:“小舅小舅!地主富农要摘帽啦!”宁可玉擡起头问:“摘什麽帽?”羊丫说:“中央下文件了,从今往後,把地主富农跟贫农中农一样看待!”

宁可玉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脚老汉大约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此刻正在院子里用先哲一般的口气说:“我说是铁牛叫了嘛!我说是要出大事了嘛!这不是?这不是……”

中国共産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地主丶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丶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传达到天牛庙村之後,反应最为强烈的就是贫协主任腻味老汉。那天下午他正在老书记封铁头那儿汇报地富分子在春节期间的表现情况,郭自卫到公社开会回来了。郭自卫拿出一份文件,说了给地主富农摘帽的事,天牛庙的两个老共産党员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腻味立即指着文件说:“不对头!不对头!这文件肯定是假造的!”郭自卫将那份红头文件做一展示,说:“中央文件谁敢假造?”老铁头说:“自卫,你念一遍听听。”听完,这位老书记便低下头去久久没有说话。只有腻味在一边拍着大腿直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怎麽能给他们摘帽呢?一摘帽他们还不张狂啦?”他催着老书记说:“你表态!你说怎麽办!”老铁头缓缓点头道:“中央已经说话了,咱能不办?”腻味更加着急,他打着转转道:“这是什麽x事!抓纲治国抓纲治国,纲都不要了,还抓个ji巴槌子!”

老铁头没管他,他把儿子封合作喊来,与两位支部书记商量怎样在天牛庙村落实这事。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传达到全体党员,明天晚上传达到全体社员,然後就按公社的要求,研究上报需要摘帽的地富名单。

商量完这些,老铁头对腻味说:“以後,不能再叫他们扫街了。”

腻味把脖子一耿:“街还得扫!他们就是不叫地主富农,叫社员了也得扫街,社员扫街是应该的!”

老铁头说:“不行,不能再那麽办了。”

腻味说:“那麽村里的卫生咋办?”

老铁头说:“以後再另想办法吧。”

当晚的党员会腻味没有参加。这是他入党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参加党的会议。但他在家里也没法安宁,心里像掖了一把乱草,焦焦躁躁老想打谁骂谁。老婆金柳哄着住在她家的小外甥女玩耍,偶尔一笑,他便厉声骂:“你看你听说摘帽恣的!可惜你爹早死了,不能再活过来日你了!”把老婆气得抱着外甥去了街上。三闺女小米到堂屋里找针钱补裤子也挨了他的臭骂:“乱翻腾什麽,滚你娘那个x!”小米却不怕他,柳眉倒竖大声吼:“死你个老x操的!”老汉奔过来要揍她,小米却一下子跳到门外的黑暗里不见了。

随後,腻味老汉就坐在那里想远远近近的事。他想起1947年他主持着定全村人家的成分,地主,富农,一户户划定,谁让划到这两类里头谁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一些中不溜的户,定高定低没个准儿,全凭他一句话,说你是富农就是富农,说你是中农就是中农。他清楚地记得,费文之和费文水两户的地相差不多,可是费文之这个东西性子太硬,瞧不起他腻味,不买他的账,他就给他定了个富农;费文水呢,将事瞅得开,叫咋着就咋着,那麽就定了个中农。如今费文水是四世同堂,而费文之一个七十多的老头还得天天扫街,儿子打光棍,连後辈怕也熬不下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当年在他的手下,一共是定出了五户地主,八户富农。对此腻味一想起来就感到自豪:不是讲阶级麽?天牛庙的阶级就是我弄出来的!不是讲阶级斗争麽?天牛庙的阶级斗争就是我掀起来的!我呀!我腻味呀!咳咳……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不准再这麽弄了。这是为什麽?难道毛主席死了真要变天?华国锋,华国锋,这个人值得怀疑。看来毛主席选的接班人有问题!肯定有问题!腻味又为国家的前途担起心来。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还没亮他照样去了村中央的井边。他想趁着中央文件还没传达到群衆,地主富农还不知道,他再做最後一回扫街者的监督,最後一回向他们训训话。尤其是这次训话应该好好地讲。讲什麽?要先讲地主富农改造得有成绩,这成绩归功于大队党支部和大队贫下中农协会。对这点要让他们充分认识。再讲就讲他们以後应该怎麽办,叫他们明白,只要共産党掌权,他们就别想张狂。帽子就攥在共産党的手里,谁不老实就再给谁戴上。这样镇住他们,才能保证天牛庙的长治久安……打好了讲话的腹稿,老腻味就蹲在井台上等。然而这天早晨地富分子们并没有准时出门扫街。眼看天要明了,才听东街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和“唰啦唰啦”的声音。不过刚响过几声,就见有一个人走到那里,与他头靠头说了几句什麽,那个扫街的便又扛着扫帚回去了。

坏了坏了。这些狗日的一定是知道摘帽的事,所以就敢不来了。怎麽传得这麽快?昨天晚上刚开了党员会呀!看来党员会也保不住密了。呀呀,党也毁了!

他并不甘心,他不相信所有的往日专政对象都已知道了消息。他便蹲在那里压住火气继续等。

南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不过这人手里没拿扫帚。走到近前看清了,原来是宁可玉。这个四十出头的光棍汉走到他面前站定,恶狠狠地瞅着他说:“老腻味,我操你闺女!”

老腻味立即让他激得大怒,一下子蹦起来说:“真是反啦?”

宁可玉又重复一句:“我操你闺女!”然後转身就走。

老腻味追了他两步,忽然意识到追上去也没用,只好停下来跺着脚大声吆喝:“反啦!反啦!地富分子要反呀……”

天牛庙村的主要街道,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打扫了。在以後的几天里,老腻味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不扫街啦!从今往後不用讲卫生啦!”街上很快有了脏物,草呀粪呀随处可见,老腻味行走中看着它们用欢快的语气说:“好呀,真好呀!”他发现有些小孩还遵照他原来的教导去街边墙根拉屎,便逐一纠正他们的习惯,鼓励他们到街当中去拉,拉得地方越显眼越好。在他们蹲着街中间堂而皇之“吭哧吭哧”拉屎的时候,老腻味还教给他们一首自编的诗歌处女作:地富摘帽,满街屎尿!于是几天下去,条条街道都成了垃圾场,满街上的孩子也都张着小嘴叫:地富摘帽,满街屎尿!地富摘帽,满街屎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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