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天牛庙的重要街道上,每天都有小米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出的广告文字:今晚电视×××,欢迎前来观看。
越剧电影片子《红楼梦》在十几年的禁演之後又重新上映了。1978年秋天在县城放,随後又将拷贝交各公社轮流放,放到十里街公社已是1979年的春天。
尽管晚了一些,但这个由几位漂亮女人表演的男女情爱故事仍然极大地震动了人们的心灵,那些正在期待爱情的青年男女们更是如痴如醉。公社电影队从来都是一晚一村这麽安排的,可是放映《红楼梦》就完全打乱了这个秩序,因为每个村都急急切切再也等不及,电影队长老山只得决定一夜跑四个大队。这样,甲村在西天边尚存晚霞时就开机,放完了立即到乙村,然後是丙村丁村,在丁村放完时东天边又挂满早霞了。
这是农村电影放映史上空前绝後的奇观:电影到了某一片,某一片的几个村子就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早早地到放映场地去占地方,早早地坐着等待。春寒料峭夜风袭人,一些人就把盖了一冬臭气熏天的破被子抱出来盖着,唯恐错过了林妹妹与宝哥哥。等候的过程中如果困了就睡,直睡到电影队来到後立马醒来抖擞精神观看。不过这是已有家庭的人们的作为,未婚男女是不愿这麽老实的。他们是哪庄先放就到哪里看,看完一场再到另一个村子复习。不管是初看还是复习,每放到黛玉焚稿丶宝玉哭灵这些地方,场上都是泪光闪闪一片唏嘘。粗粗拉拉的庄户人第一次表现出了罗曼蒂克的情绪。有些人甚至每场都看直看到天明,然後回家蒙头大睡。队长去叫他们上工,小青年迷迷瞪瞪地道:“林妹妹死了,还上个啥工!”
轮到天牛庙这片,王家台最早天牛庙最晚。羊丫一吃过晚饭便去了王家台。其实头一天晚上她已经到鼓岭与青石顶子看了,今晚她再去王家台完全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事关系她的一生。自从年前她在县城封明秀那里开了窍发誓不当老百姓,两个多月来她就一直寻找着能够不当老百姓的途径。她先是写信给侄子运品,问他可否去东北,但是运品来信说不行,说在东北混要凭力气与拳头,女的要来只能是嫁人当家庭妇女。羊丫想,我可不当家庭妇女,我要脱産,我要站柜台!她只好又想别的法子。把远近亲戚都数算了一遍,却是没有一个在外头能够拉她一把的。她当然也想起了费文典。她听说这位曾经是她生母的丈夫的人虽说已经离休,但他退下来的时候是地区民政局副局长,想必说话还是管用的。可惜的是,她不但不是他的亲生闺女,而且是她的前妻与别人通奸生下的,她想求助于他等于树上寻鼈。
那麽,到底谁能来帮一帮可怜的羊丫呢?羊丫一天到晚老在想这个问题,想得很苦很苦。
这天夜里又想,一件事情忽然被他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夏天电影队来天牛庙,晚上她看电影,看到中间想解手,就挤出了人群。当她办完事走回人群外缘时,忽见电影队长老山来到了她面前。羊丫知道放电影的机子由小张小刘两个青年管,他这个当队长的不用亲自动手常在四处转悠。老山张开他那薄皮子嘴说:“你叫羊丫吧?”羊丫说:“是呀。”老山说:“你看这个电影怎麽样?”羊丫说:“不孬。”接着二人就说起电影里头的事来。在说话的当空,老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她。老山突然小声说:“羊丫你真漂亮。你跟着我去放电影吧!”说着就抓住了他的手。羊丫那时候的心思全在封合作身上,对老山反感极了。她心里说:流氓,真是个流氓!你看你那薄皮子嘴一张一合的,丑样!她把手一甩就钻进了人丛……想起这件事羊丫如在暗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她想,放电影也是脱産,也是不当老百姓呀,整天有好饭吃有电影看比站柜台还要好呢!你看我当时那个傻劲儿。怕什麽怕?只要能走出天牛庙,老山愿怎麽流氓就怎麽流氓!那薄皮子嘴丑吗?只要能给俺帮忙就不丑!
羊丫便决定寻找老山。可是电影队不是经常来的,在全公社转一圈至少要用一个月的时间。上一回来天牛庙,羊丫干脆没到里面去,一直在外面转,可是却没能碰上老山,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又等上一个多月,老山终于带着《红楼梦》来了。
羊丫到王家台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许多许多的人在看,最里边的坐,後边的站,再後边还有踩在凳子上的。外村人来得晚,在外面看不见,便一个劲地往里挤,这里涌上去一个波浪,那里涌上去一个波浪。王家台村对此种情况早有防备,派几个彪形大汉站在人丛里,一发现这情况就将手中的长竹竿急剧横扫,果然所向披靡。人们被那竿子扫得老实以後却又不甘心看不到,只好在人丛後频频跳跃,以提高眼睛的海拔度来换取瞬间的印象。这样,最外面的一圈人便都跳得像刚刚出水的鱼。瞬间印象多了,再加上能够连续听到的声音,就能将电影情节连缀个六七分。
羊丫没有当那种鱼。她像玻璃缸里的金鱼。她瞪着两只大眼慢悠悠地到处游动,不知是她寻别人还是让别人寻她。当林妹妹第一次见宝哥哥的时候,羊丫遇见了老山。老山的眼尖,当然也发现了她,便立即走过来张着薄皮子嘴说:“羊丫你也来了呀?”羊丫有些激动与紧张,说:“来了来了。”口气里好像与老山早就有约。老山借着银幕上发出的亮光看着羊丫,嘴里说:“这个电影好吧?这才叫伟大的爱情哩!”说着就嘬细了嗓门随着大喇叭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闲静犹似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
老山唱得合辙入韵悦耳动听。羊丫本来有些吃惊,这时瞪着一双眼把那吃惊程度夸张到了极度:“啊哟,山队长你唱得真好!”山队长说:“你不知道,我是部队文工团下来的。”羊丫向他做出如花笑厣:“山队长你真了不起。跟你在一块就不用看电影了,光听你唱就中!”山队长咪咪一笑:“那就到我住的地方唱给你听?”羊丫痛快地应道:“好!”
电影队住在刚建起不久还没住人的民房里,此时阗无人迹。到了屋里山队长划着火柴找灯,划一根找不着,再划一根还是找不着,说道:“你看你看,灯呢?灯不见了。”羊丫哆嗦着声音说:“算啦,摸黑听也行。”于是山队长就扶着羊丫的膀子让她在床边坐下,然後将手仍旧放在她的身上,嘴里就唱了起来:林妹妹想当初你是孤苦伶仃到我家来,只道是暖巢可栖孤零燕。
我和你情深犹如亲兄弟,
那时候两小无猜共枕眠。
到後来我和妹妹都长大,
共读《西厢》在花前。
宝玉是剖腹掏心真情待呀,
妹妹你心里早有你口不啊言。
……
羊丫心醉神迷。呵,坐在身边的不是山队长了,是宝哥哥了。不,不是宝哥哥,是山队长。宝哥只会流那不值钱的眼泪,山队长却会拉我出火坑。不过山队长是会唱宝哥哥的,会唱宝哥哥的山队长也不错。山队长是宝哥哥,宝哥哥是山队长。山队长,宝哥哥!宝哥哥,山队长!在那软绵绵甜丝丝的唱腔中,羊丫主动解开了自已的衣扣……等羊丫走出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村西面已经听不见宝哥哥的唱只听见人们在呼老唤幼——这场电影结束了。此刻羊丫才决定说出那句最最重要的话:“山队长,你不是说过叫我跟你放电影吗?”山队长去她脸上再摸一把:“你等着,我跟县电影公司打个报告就来叫你!”
以後的日子里,羊丫就满怀希望地等待。她一遍遍幸福地想:我就要放电影去了。我就要放电影去了。她甚至把被子也拆洗了一遍,打算一旦山队长来叫她,打起背包就出发。
然而一直不见山队长的消息。等了将近一个月,羊丫这天在大街上看到小米作出了最新广告:今晚电视红楼梦。这电视广告让羊丫每日里持续不断的回忆更加鲜明。他决定从他小舅家的电视上重温那个感觉,便从自已攒的数量极为有限的私房钱里找出一个五分钢蹦儿,吃过晚饭去了村後。
有十来个年轻人早已坐在那里。在《红楼梦》放了一大会儿时,有个叫宁开通的小夥子忽然道:“你们知道不?电影队的老山叫抓起来了。”接着他讲,这是他今天到乡里买化肥听说的。那老山是个大流氓,经常在下来放电影时骗大姑娘,说要把人家弄出去放电影,叫人家跟他睡觉。葛家洼有一个叫他睡了,可是睡了以後老山再也不提脱産的事了,那识字班就把他告了。老山叫公安局抓起来,听说一供供出十几个。
羊丫眼前一黑。睁开眼再看屏幕的时候,宝哥哥便是青面獠牙了。她艰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小舅的家。她的背後,宝哥哥还在唱:林妹妹呀自从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是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令你惊啊,
冷雨敲窗你病未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与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