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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第1页)

第二十章

一场瓜分集体财産的狂潮在天牛庙村迅猛地掀了起来。

大队党支部开会宣布了实行大包干的决定之後,各个生産队当天下午就开始丈量土地并给土地评级。那天上午天就阴着,吃过午饭刮起冷风下起了小雨,可是各个生産队仍然下了地。下地的不光是队干部,连普通社员也跟着去了。走到地里,人们听见披的蓑衣“唰唰”直响,一看草梢上已经结了冰,便惊呼:“啊呀,要下地丁呀!”。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层小冰碴儿了。下“地丁”也就是冻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约几年才有一次,这一次正好赶在了茬口上。

可是没人提出回村,仍然坚持实施分地行动。丈量时两个人拉皮尺就够了,其他人却也跟着他们腚後头跑,帮着他们数一二三四。蓑衣上的冰渐渐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猬,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们来回跑动的劲头。评级时就更热闹了。因为三个等级要根据这地块的远近丶肥瘦以及水浇条件来确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说该定二级,我说该定三级,争论半天争不出个结果,致使一群玻璃刺猬发出的喧闹声在蒙蒙雨雾里传出老远。

第二生産队是在南岭上开始这项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好不容易弄完三块地,到了第四块时,人们却为定一级还是定二级爆发了激烈争吵。队长费小杆突然意识到实行这种大民主不对头,便喝一声:“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定几级就定几级!”但费金条立即反对:“你一个人说了算能行?这是大事呀,不能马虎呀!”他的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费小杆说:“那你们说怎麽办?七嘴八舌跟狗吵×一样,年前还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说:“这事是不能马虎,可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难定事。我看咱们选一个评级小组,叫他们办这事,别人就不要都在这里了。”听了这意见大家都叫好,于是就推选评级小组成员。费小杆与封家晚两个队长应该是,会计也应该是,另外又选了几个对地确实看得准的社员代表。评级小组産生後,费小杆让别的社员都回家去。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坚持不走,说:“俺想看看。俺光看不说话还不行?”

有了这麽个评级小组,既民主又集中,进度就显得快多了。

弄完岭东坡的一片,转移到岭顶时,忽然发现前边地里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玻璃刺猬在慢慢蠕动。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顿的样子,便认出是大脚老汉。看见他们,老汉也过来了。他精神焕发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这块地里,你们给我量出二亩四分三就行!”

衆人都叫他说得莫名其妙。只有封家明知道爹说的是什麽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说八道!”

大脚也对儿子一瞪眼睛:“我胡说?这份‘镰刀把’地还是你老爷爷置下的!”

人们这才明白了大脚老汉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块里找自已过去的土地,并要队里还给他。明白了之後衆人都哈哈大笑。费小杆说:“大叔,你还真想回到旧社会呀?要是那样的话,咱庄很多地都是宁学祥的,不是得还给你小舅子宁可玉?”

老汉说:“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样就不孬。”

老笼头在一边反驳道:“按那时的俺家也毁了,俺家的地叫你给买去了。”

听费大肚子的儿子说出这话,大脚老汉不知说什麽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麽老是犯糊涂。要是按那时的,这些年增的人口怎麽办?就得喝西北风?再一个,这回是分责任田,是让你种着,地还不是自已的!”

大脚老汉一愣:“不是自已的?不是自已的还有个啥意思!”

听老汉这麽说,人们又笑。

老汉却不笑,他认真地说:“你们记着,不管是什麽东西,是自已的才上心,不是自已的白搭!”

费小杆指点着老汉说:“大叔,你这思想呀,真是够呛!”

老汉想要再说什麽,刚挪挪脚步,突然叫什麽东西差点绊倒。衆人往他脚下一看,原来麦苗子已经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儿。有人惊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们互相打量一下,发现大家更像玻璃刺猬了。同时,更感到扫到脸上的风和雨星儿是那麽凉那麽凉。费小杆问道:“撤不撤?”回答是衆口一辞:“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後,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後增人时补给。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後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麽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麽。可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老汉顿时大发雷霆:“你这块杂碎怎麽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後的娶亲高潮。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大宽容。大理解。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发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後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新人进门後,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

还有些即将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着急。他们几乎都在拍着那个大肚子叨叨:快出来吧!快出来吧!赶不上这茬口以後没饭吃啦!有些夫妻还动手做促进工作,有的让孕妇长时间走路,有的让孕妇抓着树枝打秋千,还有的干脆叫懂一些门道的老嬷嬷用偏方催生。这样,在这几天里终于有两个生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个成活,另一个却生出来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来。

封大脚的二孙子封运垒在这两天里也娶来了媳妇。他这门亲事更带闪电色彩。运垒今年二十四,按说是到了定亲娶亲的年龄,可是因为他哥运品一直在东北没找下对象,他这当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来了。直到分责任田的时刻突然来临,封家明两口子才发现犯了个大错误。大脚老汉也上门说这事,嫌家明不抓紧办这事结果吃了大亏。家明只知道叹气,细粉却转着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现抓也得娶来一个!”家明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买个猪崽子也得赶集呀!”细粉说:“你们等着!”说着就找根棍子拄着出了门去。

直到天黑细粉才回到家来,一进门就嚷嚷:“亲娘哎,俺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过腚成了八瓣找来了儿媳也值!”大脚丶家明和运垒祖孙三代忙问她去了哪里,细粉说她去了娘家,在那里找了个远房侄女,叫左爱英,定下明天那边就来送人。大脚老汉这回不得不佩服儿媳的本事,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不料运垒却不同意,歪着头说:“你叫她明天就来,我还没见她呢!”

大脚开口劝道:“还用见?保准不孬!”

细粉说:“我看着行!个子比我还高,打庄户是把好手!”

运垒说:“还是先看看好。”

封家明说:“不用看呀,你娘看了就行。庄户人家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明天你媳妇过了门就都齐啦!”

运垒便鼓突着嘴不吭声了。

一家人便连夜收拾。绣绣老太与羊丫也来了。老太太帮着细粉烧火蒸馍馍,大脚老汉和家明拾掇院子,羊丫则领着运垒布置新房。新房安排在一间西堂屋,羊丫将其打扫干净,看见床上的被子已经跟铁铸的一般颜色,便把自已那床稍稍干净一点的抱来了。但她向侄子声明:只借两天,第三天就要还给她。铺好床,羊丫看看墙上光秃秃的,想起自已屋里还有一张带月历的画子便又跑回去揭。揭下发现那是80年的,眼下已经进入81年了,再贴出去让人家笑话,于是想了个主意:把下半截裁去。这样,新房里终于有了一个电影明星陈冲在笑眯眯地看着姑侄俩。

拾掇完了,羊丫向侄子笑着说:“行啦,万事俱备啦!运垒的幸福来得真快呀!”

运垒听出了姑姑话里的讥诮,低下头嘟哝道:“这是什麽事!”

第二天上午,新媳妇果然在一干人的护送下踏着冰路来了。一进门,运垒就看见了她媳妇那张比男人还黑的脸。他的心像叫马蜂蜇了一下很疼很疼,急忙钻到爹娘屋里不再出来。

那边是入洞房,喝酒吃饭,运垒却一直坐在东堂屋里,细粉几次让他去新房他都不干。到了晚上,细粉瞪着眼说:“你当是自已是白脸相公?人家说来就来啥也不讲,你就这样待人家?”运垒只好去了。

新媳妇正在灯下掐着指甲盖子呆坐。运垒进去後也坐到床边一声不响。左爱英扭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继续掐指甲盖子。运垒想,你个黑样,我就不说话,我叫你赶着我说。可是那个左爱英却连看他也不再看,还是掐指甲盖子。运垒下定决心:我就不说话,看你先说不先说。于是就等下去,不料那个左爱英却始终不开口。运垒心想:她难道是个哑巴?

这样一直坐到夜深,新媳妇打了个大呵欠,往床上合衣一躺,很快就睡着了。运垒想:毁了,真是摊了个哑巴。就坐在那里瞅着媳妇发愣。哪知道,媳妇醒着时不说话,一睡下却梦话不断:“娘,你再给俺个煎饼吃。”“姐,姐,俺没偷穿你的袜子……”运垒心里说:噢,原来不是个哑巴呀。

到下半夜实在困了,运垒才扯一角被子盖着肚子睡着了。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那个左爱英也早已醒了,此刻又坐在那里掐弄指甲盖子。运垒想,我还是要等你先说话,你不说我也不说。于是就爬起身来坐在那里。可是这回连昨晚上都不如,左爱英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了。等了半天还是这样,运垒觉得实在无聊,便起身出去了。爹早早出去拾粪了,娘正在做鸡蛋汤。做好後用两个碗盛着,让儿子端到西屋里与媳妇吃去。运垒本来不想干的,但抵挡不住难蛋汤的诱惑,就一手端一碗去了新房。不过这回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将其中的一碗放到左爱英的面前。左爱英依旧不开口,却顺顺当当拿起筷子,呼噜呼噜往嘴里拨鸡蛋。封运垒心想:你看她,一点儿也不谦虚!心里鼓出一包气来,就把鸡蛋汤喝得比媳妇还要快要响。喝完把碗一扔,就出门上街散心去了。踩着街上尚厚的冰冻,他去了平时爱去的大队代销店里。那里时常聚了些人,传播着一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消息,也嬉闹说笑。当他走进去,比他大几岁已经娶了媳妇的费保存把大嘴一张说:“啊呀,运垒来啦!出了一夜大力气,怎麽不在家里歇着?哎,你媳妇怎麽样?我猜呀,上边下边准是一个颜色!”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封运垒却面红耳赤,赶紧转身跑了。

运垒成亲的第二天,第二生産队正式分地。按最新截止的人口算了算,每口人合一亩一分三,其中一级地三分二;二级地四分四;三级地三分七。把三个地级的地分别编上次序号,然後各家抓阄,抓到前头就先分,抓过後面就後分。

抓阄这天大脚老汉也来了。还没等会计写好纸蛋蛋,他找到费小杆道:“我不抓阄,你把鼈顶子上的圆环地给我行不?那块地正好二亩二。”费小杆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老汉提出这事,不耐烦地说:“唉呀唉呀,就你事多!你不是说不是自已的没意思麽?怎麽还来分地?”老汉羞羞地一笑:“俺想明白了,是不能按那时候的分。我那几块地,‘镰刀把’丶‘算盘子’丶‘涝泉窝’丶‘破蓑衣’,都不要了,就要这块圆环地!”费小杆说:“你看你看,这要搭配着分的,怎麽能先挑出来给你呢?”老汉说:“那可是块三级地呀,我宁愿吃亏,一级二级都不要还不行?”费小杆考虑片刻道:“我征求一下大夥的意见吧!”接着,他就对社员们讲了大脚老汉的要求,衆人都说没意见。老汉见事情办成,带着满脸笑纹蹲到一边抽烟去了。只有儿媳细粉瞪着眼嘟哝:“老糊涂,真是个老糊涂!”

抓完阄,地里已经存在了三天的“地丁”还没化尽,社员们又“叭咯叭咯”地踩着它们在地里跑动起来。又是一番丈量。量出一块,便埋上界石;量出一块,便有一家人留在那儿,在地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打量着,讨论着……头上有晴空与太阳,“地丁”在他们脚下一点一点地融化……分完地,便是分牲口。生産队把现在的牛丶驴搭配成几份,让社员们自愿组合成小组抓阄。抓到哪一个,便由这个组牵回去,几户轮流喂养。与此同时,队里留的草料也拆垛平分。

分完牲口又分农具丶种子丶肥料和其它零星物品。

最後,生産队只剩下几间破房子了,多数人的意见也是分掉——已经拆了队各顾各了,还留着干啥?然而房子只有几间社员却有几十户,怎麽分?大家并没有被难倒,很快想出了化整为零的法子:将房子拆了分石头和木棒。于是,一间间集体房屋“轰”然倒塌,一根根木棒丶一块块石头被社员弄回家中。

第二生産队拆完屋分完木石已经是夜深。会计宁山青把最後的账目处理完毕,忽然发现手头照明的一盏马灯还没分掉,而全队三十多年的公共积累只剩下它了。他觉得这是个疏忽,急忙声明这事并问大夥怎麽办。大夥说:当然也分了呗!会计说:“就这麽一样东西怎麽分?”因拆屋弄得满头满脸都是灰垢的费小杆看着这盏灯,稍加思索便干脆利落地说:“好办!”他提到手中,轮出一个圆,“啪”地摔在了石堆上。在那点光明倏地熄灭时,社员们爆发出一片欢呼:对呀,就这麽办!这样谁也没意见!

小队的分完了,全村人又把目光一致地盯向了大队。大队财産共有三大块:东山上的果园丶一台二十四马力拖拉机和八间房屋。该分不该分?该!社员们让队长提出这意见,郭自卫想到老书记表的态度,立即说:“大夥说分咱就分!分他个x蛋净光!”可是封合作却不同意,说以後的农业生産还是要搞机械化的,拖拉机不能分;那果园是七年前辛辛苦苦建起的,眼下正在盛果期,分了如何管理?尤其是大队部的房屋必须保留,难道搞了大包干,连村一级都不要啦?国民党时期还有个村公所呢!大夥想了想,同意将房屋保留,但另外两份却坚持分掉。封合作只好不再阻拦了。

拖拉机的分法,有人不假思索地提出拆了分零件。车身和车斗的轱辘正好八个,一队一个,至于别的,那麽一个队拿几块钢铁好了。但有人忽然想到,这轱辘和钢铁拿到队里怎麽办?思路发展到这里卡了壳。正在一部分人为难的时候,封合作已经到公社农机站打听他们买不买了。最後他们决定出二千五百块买下来。虽然比正常价格低了许多,但总比拆零件要好。等全村人一人分到手中一块四毛三分钱,人们才明白了原来那条思路的荒唐,同时也对年轻的大队副书记封合作增加了许多好感。

到分果园的时候,人们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去了。因为别没他法,谁能把一大片果园买下来呀?再说土地也是不能买卖的。好在果园能够化整为零,数一数算一算,一口人可分一点六棵果树。那麽就这样分。对不起,一棵果树是不能分成几截的,只能是四舍五入。被入了五的沾沾自喜,被舍了四的便心存沮丧。一天之中分完了,一天之中那果园有了三百多家主人。谁分到树,便在那几棵树上拴上布条做记号。夕阳西下时,每棵树上都拴上了一根,风一吹猎猎飞舞,那景象十分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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