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清冷而明亮,毫无遮拦地洒满了小小的後院。青石板被露水打湿,泛着清冷的光泽。石桌旁,叶聿炀背对着她坐着。他穿着深色的旧毛衣,肩背的线条依旧清瘦,却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深色的护臂绷带依旧缠在右臂上。
他面前的石桌上,摊开着那本厚厚的复健日志。他没有在“画”,而是在“写”。
他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支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只包裹在护臂下的右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别扭丶甚至有些扭曲的姿态,被他的左手死死地“按”在铅笔的中段。
手腕僵硬地弯曲着,手指像几根没有生命的木棍,被强行“捆绑”在笔杆上。
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瘦削的侧脸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石桌边缘。
他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强行驱动的丶近乎自虐般的用力而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死死地丶像钉子一样钉在纸页上,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铅笔的笔尖,在纸页上艰难地丶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不是描摹,不是画线,而是在……写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像喝醉了酒的蚂蚁爬出来的痕迹。笔画时而粗重得几乎戳破纸背,时而又虚浮得如同游丝。结构更是支离破碎,难以辨认。
但林青竹还是看出来了。
他在写:“林”。
一个笔画相对简单的姓氏。
仅仅这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写完最後一笔,他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猛地向後靠去,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不定。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碎发。
就在他仰头喘息,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门口时,他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林青竹。
四目相对。
一瞬间,叶聿炀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窥见狼狈的难堪,有猝不及防的愕然,还有一种深埋的丶几乎被痛苦磨灭殆尽的羞耻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骤然涌动。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左手飞快地丶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啪”地一声合上了那本摊开的复健日志,将那页写满挣扎痕迹的纸页严严实实地盖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清冷的晨光里,只有他尚未平复的丶粗重的喘息声。
林青竹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
她看到了那扭曲的握笔姿势,看到了那满头的汗水,看到了他眼中瞬间碎裂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坚硬外壳,更看到了那个歪歪扭扭丶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林”字。
那不是写给她的。
她知道。
那是他给自己划下的丶新的丶更残酷的战场。
她没有说话,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他紧绷的肩膀,落在那本被用力合上的日志上。
仿佛能穿透那硬质的封面,看到里面那些由绝望的直线,到挣扎的弧线,再到此刻这歪斜如幼童涂鸦般的字迹……那是一条何等痛苦而孤独的荆棘之路。
良久。
叶聿炀的喘息渐渐平复。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擡起完好的左手,用指关节狠狠抹去下巴上的汗珠。那动作带着一种狠厉,仿佛要抹去刚才所有的狼狈。
林青竹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丶混合着草药清香的空气,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叶大哥,我爸熬了热豆浆,还有蟹黄汤包。趁热吃吧。”
说完,她没有等待他的回应,转身,轻轻带上了通往前厅的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後院那片无声的战场,也隔绝了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痛苦与倔强。
前厅里,食物的香气和好友的说笑声依旧温暖而真实。
林青竹走回桌边,拿起一个温热的包子,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蔓延,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