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护短
◎高擡贵手,莫要同我计较◎
梳妆停当,又换了身见客的浅碧色缠枝莲纹裙,楚钰芙方才姗姗步入花厅。甫一进门,目光扫过厅内,果然,另一道身影正是薛疏桐。
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尖。
“楚夫人。”
罗夫人已枯坐许久,饮尽了三盏茶,面上却不见丝毫愠色,见楚钰芙现身,她忙不叠起身,脸上堆起殷切的笑意迎上前。
楚钰芙看向她,唇角微扬,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分毫未往薛疏桐处看,只把她当空气,态度疏离而直白:“罗夫人,今日怎麽有空来我这里坐坐?”
她无意寒暄,语气礼貌却带着直入主题的清冷。
罗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显出几分勉强:“此番冒昧登门,实在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媳疏桐之事。”
她侧首扫过薛疏桐,眼底带着一丝怒意。
楚钰芙落座主位,接过丫鬟奉上的清茶,指尖拈着杯盖轻轻瞥去浮沫,这才缓缓擡起眼帘,仿佛刚注意到薛疏桐的存在一般,眸光投向她。
与前日夜游会上那副嚣张跋扈丶趾高气扬薛夫人判若两人,此刻的薛疏桐,如同被霜打过的草,面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眼皮微微肿起,像是刚刚哭过,低眉顺眼地坐在婆母下首,气焰全无。
楚钰芙不禁诧异,短短三日,这人怎麽变化如此之大?
她微微偏头,发髻上的步摇流苏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语气平淡:“哦?看来夫人是知晓了夜游会那晚,薛夫人在衆多官眷面前,是如何‘指点’于我的了?”
话音落地,薛疏桐的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藏在宽大袖中的手指死死绞紧了裙摆,指节泛白。罗夫人脸上的笑也彻底挂不住了,狠狠剜了儿媳一眼,声音带着强压的怒意。
“正是!那日之事,我也是今日方知!这才火急火燎,连拜帖都未及投递,便带着这蠢妇登门给您赔不是。万望楚夫人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这糊涂东西一般见识!”
薛疏桐比吴氏小六七岁,仔细算来罗夫人也四十大几的年岁了,又贵为尚书夫人,此刻对着不到双十年华的楚钰芙,竟用了“您”字,姿态实在放得极低。
楚钰芙皱皱眉,忍不住心软了一分,但目光飘回薛疏桐身上,想到那晚她骂自己的话,心里还是生厌,抿抿唇,没说话。
罗夫人得知此事时,正要用午膳,听完儿子所讲之事,当场摔了碗筷,气得心口发堵,吃不下半口。
若非儿子苦苦哀求,她如何肯舍下这张老脸亲自登裴家的门?她深知薛疏桐独自前来,怕是连裴府的大门都进不了。可眼下看来,自己亲自来了,境况也没好多少,方才险些就被一句‘夫人正在午睡’挡在门外。
对这个素来行事无状,惹是生非的儿媳,她心中厌烦至极,能做到这一步,自觉已是仁至义尽。眼见楚钰芙沉默不语丶态度疏离,她心下一沉,也住了口。
婆母不再言语,薛疏桐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对着主位上比自己小了不止十岁的年轻姑娘,低了头,嗓音干涩。
“楚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自己心里不痛快,竟昏了头迁怒到您头上……出言无状,冒犯了您!求您大人有大量,高擡贵手,莫要同我计较!”
楚钰芙听得有些糊涂。什麽高擡贵手?自己这几日除了气闷,可什麽都没做啊!
她这一沉默迟疑,落在对面婆媳眼中,却像是冷脸不饶人的模样。
想到卢敏中那句:若是人家不原谅你,你便也不必回来了。薛疏桐忍不住红了眼,若真被休弃,她这张脸往哪儿搁?整个京城都会把她当成天大的笑话!
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为何偏要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她流下两滴泪来,知道现在不是要面子的时候,带着哭腔道:“千错万错都在我一身!楚夫人要打要骂,我都认!只求您消消气……”
“咔嗒。”清脆磕碰声打断了她的哭求。
楚钰芙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几上,拿起绣帕沾沾唇角,眉头微蹙,带着真切的疑惑:“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擡什麽手?我何曾与你过不去了?自始至终,不都是薛夫人你,在同我过不去吗?”
薛疏桐猛地擡头,泪眼婆娑中带着惊愕,以为对方是故意刁难不肯松口,眼泪流得更凶,激动起身:“都怪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你怨我恨我,只冲我来便是!只求莫要累及我夫家啊!”
午间在婆母面前,卢敏中将这两日发生的种种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搂出来,她才真正知晓自己那番骂究竟造出多少事,再也硬气不起来。谁能想到,一个看似毫无根基的小官家庶女,背後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楚钰芙的眉头锁得更紧:“薛夫人,我是当真不知你在说什麽。”她当真奇怪,堂堂尚书夫人,怎麽忽然就领着儿媳上门道歉了,还哭得如此不体面。
罗夫人仔细端详着楚钰芙的神情,见她眉宇间的困惑不似作僞,叹了口气,开口:“楚夫人,自那日夜游会,疏桐得罪了您之後……”
她顿了顿,“我儿名下原同你夫君酒楼有来往的酒坊,生意被骤然断了,这倒是小事。只是今日早朝前,他在宫门口被格外‘仔细’地盘查,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还有,他递到户部的一份紧要折子,也被赵侯爷压了下来不肯批,就连卫尉寺的方大人那边,也……”
每说一桩,薛疏桐的肩膀便塌一分。罗夫人的声音有些苦涩,万幸信国公府那边尚未有动作,否则闹得满城风雨,那才真是颜面扫地。
如今裴越不过二十出头,前程不可限量。若此时不能解开这仇怨,日後只会更难,说不定真要把休妻这条路走绝。可休妻卢家也并非情愿,那意味着要与薛家交恶。
还有……
罗夫人擡眼,看向主位上那位眉目如画丶气质沉静的年轻主母。都说楚二姑娘性子温婉如水,本以为今日携儿媳登门,低声下气赔个不是,此事便能揭过。未曾想,这位看似柔顺的将军夫人,私下里竟也是个有主见丶有脾性的,并非那麽好拿捏。
楚钰芙听完罗夫人的话,彻底怔在了原地。攥着绣帕的手停在膝头,一时百感交集,惊愕丶茫然……最终,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自心底深处轰然涌起,瞬间流向四肢百骸,指尖都微微发烫。
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麽多人默默地维护着?从何时起,她的身後,已然站了这许多愿意为她撑腰的人?
一种名为“被珍视”的巨大幸福感,如温热的潮水般奔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先前所有的憋闷。
後面薛疏桐涕泪横流地又说了些什麽忏悔哀求的话,她已然听不真切了。看着那张不复嚣张的脸,她胸中郁结的那口气,消散大半。
她随口应着些“无妨”“误会”“不必挂心”之类的场面话,在婆媳二人依旧忧心忡忡丶将信将疑的目光中,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门。
待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楚钰芙在花厅里踱了好几圈。心里有一肚子话,迫切地想问个明白。可裴越此时还未回府,她略一思忖,立刻吩咐备车,直奔明宣侯府。
侯府内,赵含蕴听闻罗夫人竟亲自带着儿媳登门道歉,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她转头看向一旁正悠闲吃着葡萄的陆嘉安:“我没做什麽……我就是把这事回来以後告诉嫂嫂了。”
陆嘉安刚巧咬到一颗极酸的,酸得她鼻子眼睛皱做一团。待那阵酸劲儿过去,她才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含糊道:“嗐,她活该!我也没做什麽,我就是特别生气!然後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淳衡哥哥!”
楚钰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还能是什麽?定是赵世子转头就告诉了老侯爷!这兜兜转转的“护短”之路,还真够曲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