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有一拱桥,叫作舟桥,横跨御河後半段。
过了州桥往南走就到了夜市街,从舟桥开始到龙津桥结束,长长一条街道烟火气十足,到处是美食摊。
楚钰芙老早就听人提起过舟桥夜市,就是总不得空来。马车穿过飘着花香的巷子,经过旌旗招展的酒楼,终于到了地方。
此刻,天色已擦黑,暮色四合,整条长街被无数灯笼点亮,橘黄色光晕连成一片。
伴着阵阵浓郁香味,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响起。
“炒银杏丶炒栗子!榆北鹅梨丶樱桃煎喽——”
“煎鱼丶羊脚子丶热腾腾的汤骨头,统统十五文嘞——!”
“枣糕丶奶黄酥丶莲子杏花饮丶玉冰烧酒,瞧一瞧看一看嘞!”
听到吆喝声楚钰芙忍不住撩开帘子,探头张望。
只见长街之上人来人往,一盏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两侧食肆摊档的竈火熊熊,炊烟袅袅升起,飘入墨蓝色的夜空。
灯影与烟火气倒映在波光粼粼的御河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光斑。深吸一口气,食物的香气便盈满肺腑。
这鲜活滚烫的市井气,与元宵节那夜,是截然不同的热闹。
她扒着车窗框,转过头,一双黑眸在灯影映照下闪闪发亮:“让车夫就停在这儿吧!咱们下车慢慢逛,边走边吃,好不好?”
裴越颔首,沉声吩咐车夫停车。他率先利落地跳下马车,随即转身,稳稳地伸手扶住正探身出来的楚钰芙。
马车停下的正前方,便是一个热气腾腾的羊汤摊子。
一口大铁锅架在柴火竈上,奶白浓郁的羊肉汤在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升腾起大片白蒙蒙的热气。浓郁的羊鲜味混合着辛辣的胡椒香气,直冲鼻子,勾得人流口水。
楚钰芙刚在青石板路上站稳,反手便扣住了裴越的手掌,拉着他兴致勃勃地朝那摊位走去,扬声问道:“店家,羊汤怎麽卖?”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汉子,闻言抄起大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汁,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亮的弧线,嗓门洪亮:“客官里边请嘞!清汤十三文一碗,带肉的二十文一碗!用的都是今早现宰的新鲜羔羊,保准儿香!”
“来一碗带肉的!”楚钰芙笑着应道。
裴越剑眉微挑,看她一眼:“一碗?”
楚钰芙拉着他挤到一张简陋的小板凳上坐下,解释道:“一碗就够啦!咱们俩分着喝。你瞧瞧这条街,望都望不到头,得有多少好吃的等着咱们?要是刚来第一家就吃饱了肚子,那怎麽行?”
说完,她目光落在男人淡色的薄唇上,狐疑道,“……夫君该不会是嫌弃我,不愿和我同吃一碗吧?”
成婚数月,更亲密的事情都不知做过多少回了,口水也早不知交换过多少,难道还介意同吃一碗汤?
裴越被她这小眼神看得啼笑皆非。
相处日久,他越发看清自家这位小夫人的“真面目”。在外人面前,她是端庄温婉丶举止得体的贵女;在自己面前,则多了分小性子,爱吃亦爱躲懒,脑子里还时不时冒出些古灵精怪的念头。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带着一丝纵容:“自然不嫌弃。就依夫人的。”
小小的羊汤摊坐满了食客,人声嘈杂。
他们旁边的矮桌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麻布短打,像是店铺夥计。女人一身朴素的粗布裙,两人只要了一碗带肉的羊汤,各自捧着一块烤得焦黄的油饼,头挨着头,边小口吃着饼,边低声说着话,脸上漾着笑意。
看着他们,楚钰芙恍惚间想起了自己大学时的事。
那时她为了赚生活费,在校门口的麻辣香锅店里兼职做服务员,那家店味道好量大,学生们常来。她总能看到一些小情侣,点上一份麻辣香锅,头碰头地挤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夹你一筷,说说笑笑,黏黏糊糊。
她倒并非羡慕,只是这相似的场景,勾起了些许遥远的记忆。
裴越见她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对夫妻手中的油饼上,以为她也想吃,便径直起身走到摊前,买了一块烤得酥脆喷香的油饼,塞进她手里。
恰在此时,摊主端着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过来了,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楚钰芙看看手里温热的油饼,又低头看看面前奶白汤面上的翠绿葱花,不自觉地往裴越身边挪了挪凳子。
她咬了一口酥脆掉渣的油饼,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後凑近裴越,小声笑道:“夫君,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一对最最寻常的小夫妻?”
裴越微微侧头,暖黄的灯笼下,看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点碎饼渣,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指,动作轻柔地为她拂去。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们本就是寻常夫妻。”
楚钰芙舀起一勺滚烫羊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舒舒服服地喝下去,暖意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惬意地晃了晃脑袋,带着点促狭的口吻打趣道:“寻常夫妻可不会动辄纳妾。”
这个时代,但凡有些权势钱财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她爹楚老爷有两房姨娘,信国公府也有一位春姨娘,就连裴尚书,听说早年也有通房。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身旁男人那低沉嗓音响起:
“不会有妾。”
嗯?什麽?
楚钰芙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勺子顿在半空。她愣了两秒,才有些茫然地擡起头,直直撞入男人那双深邃专注的桃花眼中。
只见他眼帘微垂,眸光沉静而认真,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有你足矣,何须纳妾。”
楚钰芙只觉得周遭鼎沸的人声丶摊贩的吆喝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瞬间都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陷入寂静。唯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疯狂地丶毫无章法地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破耳膜。
一股热意倏地从脖颈蹿上脸颊。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些许手忙脚乱,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拿起勺子无意识地搅搅碗中汤水,试图岔开话题:
“啊,对了!差点忘了件正事要同你说……嗯,我爹今日找我了,说工部的胡侍郎因病告退了,眼下这位置,便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