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芙垂下眼睫,没有主动唤他。
工部侍郎的位置,七日前已然尘埃落定。并非楚老爷,而是另一位资历虽浅却踏实勤勉的官员。那人甚至比楚老爷还小一岁。这意味着,若无意外,对方很可能在那个位置上稳坐多年,而楚老爷的仕途,基本已宣告走到了尽头。
楚老爷为此动了好大的气。
汲汲营营半生,最终止步于五品,甚至赔上了女儿,依旧未能如愿。楚老爷的心气儿一下子就泄了个干净,对着楚钰芙也再没之前那样的好脸色。
心中只馀怨怼,怨裴尚书不念人情,更怨二女儿没用,连个枕边风都吹不动。
魏祖母仿佛没看见他,也没看见满地的狼藉。她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沉沉地落在失魂落魄的大孙女身上,声音沉重疲倦。
“荷儿,荷花池就在园子里。我不拦你,要麽,你现在就跳下去,一了百了。要麽,就打起精神,收拾干净,回你的长平伯府去!沉下心来,好好想想,往後的日子,你究竟要怎麽过。”
“既然是自己千挑万选的路,就算爬,也要爬下去!依现在这个理由,我是断不会同意你和离的。”
楚锦荷眼珠微动,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魏祖母也不管,转头看向吴氏:“吴氏!去梳洗干净!晚些时候,你亲自送荷儿回伯府!见到崔氏,该说的话,一个字也别少!莫要让她以为,我们楚家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吴氏垂首抽泣,应道:“是,母亲……”
魏祖母说完该说的话,仿佛用尽了最後一丝力气,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外走。楚老爷下意识地擡步跟在她身後。
行至回廊尽头,魏祖母的脚步忽然顿住。她猛地回身,在楚钰芙和楚铃兰惊愕的目光中,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扇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回廊里炸响,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楚老爷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道:“……母亲!”
而此时魏祖母早已泪流满面,她强忍住哽咽,咬牙道。
“造成今天这副局面,我该反省,但你更该反省!我错在整颗心扑在你妹妹身上,一不留神,竟让你长成现在这副自私自利丶凉薄无情的模样。你错在枉为人父,教坏了孩子,也误了孩子!”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顿了一下,声音低沉悲凉:“不,不只是误了孩子们,更还有万姨娘!滚吧……滚去祠堂跪着去吧,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是怎麽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楚老爷双颊火辣辣地疼,这疼痛远不及当着女儿面被掌掴的羞耻来得猛烈。他双手死死攥成拳垂在身侧,额角青筋跳动,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儿子这就去反省,母亲千万保重身体,莫再动气。”
说罢他後退两步,脚步踉跄地转身,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背影仓皇而狼狈。
目送楚老爷走远,楚钰芙扶着祖母的手紧了紧,低声道:“祖母要不去我府上住段时间,躲躲清净,也好好养一养身子?”
魏祖母到底年纪大了,方才把脉,她察觉祖母的脉象比半年前虚浮了许多。
“不必,天儿晚了,芙儿你也回吧。”魏祖母无力地摆摆手,挺直的腰背仿佛瞬间垮塌下去,挣脱开她的手,扶着廊柱自己慢慢向前走去。
昏黄的落日馀晖斜斜洒下,将她佝偻的影子拉得颀长。冷风簌簌吹过,廊下衆人的裙摆扬起又落下。
杨妈妈追上去接替楚钰芙的位置,扶着她缓缓步出云熙堂。
楚铃兰扯了扯楚钰芙的衣袖:“二姐姐,我送你出去吧。”
“也好。”楚钰芙点头轻叹。
楚铃兰送人送到二门外,楚钰芙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回身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回去。然後撩开车帘,弯腰探身往里钻。
岂料刚一擡眼,就被车内一团黑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她惊呼一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黑影是裴越,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埋怨道:“你怎麽在这儿?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男人倾身向前,长臂一伸,拎小猫似的,一把就将她揽到了身侧稳稳坐下:“府里来人报信,说你匆匆回了楚家,出什麽事了?”
车夫扬鞭,马儿哒哒地跑起来,马车轻轻上下颠簸。
就着被拽过去的姿势,楚钰芙放松心神,偏头靠在他身上,闷声嘟囔道:“是嫡姐在伯府受了委屈,回家闹着要和离,把祖母气着了,我来看看祖母,还好,没什麽大事。”
裴越低嗯一声,结实的手臂环过她肩膀,揽住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得更舒服些:“那就好。”
车内拉着帘子,光线昏暗,淡淡松雪味弥漫在鼻端,楚钰芙静静闭着眼,轻声问道:“我听说你要去北疆了,十一月吗?”
“嗯。”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陛下尚未明旨,但大抵如此了。”
楚钰芙擡起头,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浸着一丝担忧,她咬咬唇,小声道:“能不去吗?”
男人大手抚上她的脸,倾身啄吻上红唇:“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