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府中有一水牢,本是行宫后方连心湖的一隅改建而成。
常人但见碧波荡漾,风来水皱,殊不知水下别有幽处。
说“幽处”,倒也非指刀山剑树。
只见琉璃般的水光在石壁间摇荡,鱼儿成群,照影游嬉,日光从湖面泼下,点点碎金,反添一缕闲意。
盛夏披狼狈,形影恍若纸人,仰头望着荀演。
荀演立于湖心石上,衣袂清风,神情淡淡。
“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盛夏垂眼轻笑,笑意仿佛从心底溢出,可一开口,却锋利如刀“仙君,我这般卑劣之人,背叛乃是家常便饭,还需旁人授意么?”
她说话时,像把一柄雪亮的刀尖扎进自己胸口,一寸寸推进血肉里。
只为看荀演眼中能不能显出半分不敢置信,仿佛只要她惊一下,自己便痛快。
荀演却神色如常,静如深潭,没有一丝震动。
盛夏笑意顿失,心口一滞“原来你与旁人竟无甚差别,也认定我卑劣低贱!”
荀演开口“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少时受尽苦楚,从冷眼、讥嘲、鞭挞中长大。你张牙舞爪,是怕世人先伤你。你之所以怕,是因为你曾被伤过,却没有人护你;你无助时无人替你撑腰;那些欺你辱你之人也未曾向你道一句歉。”
她顿了顿,像把积年的静思缓缓道出“于是命运撒下什么,你便抓什么,至于手段狠与不狠,不过是命运把你逼到哪一步罢了。”
盛夏怔在那里,仿佛被人轻轻揭开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泪水不受控般滑落。
荀演继续道“两年前衢州初冬之时,我远远见你与雪宁抢大户施舍。你俩散布假消息将施舍日子延后两天,想独占施舍,被识破后遭家丁毒打,你为保命将雪宁推出去,自己却缩在拐角冷眼旁观。后来我收了雪宁为太一宗弟子,你又跳出来装作担心她,攀附我。那时我知你心思敏捷,惯会取巧,但我不信你会算计我,定然是被旁人蛊惑,你且说出那人姓名,我好为你做主,洗刷冤屈,还你清白,你在太一宗自当你的顽主,谁敢与你为难。”
盛夏喉间一紧,沙哑道“没有人!没有旁人!都是你!在你身后狐假虎威的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全拜你所赐!”
她抬眼,那一瞬几乎有几分疯癫的狠意“是你纵着我,让我以为自己在你心里不同于旁人,是独一无二,是……是特别的。”
荀演看着她,神情自若“我怜你受了命运的捉弄,予你权柄,是为了让你有底气,无所顾忌地去探寻世间美好,重塑新生。”
“我不需要。”盛夏急急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自己哭得狼狈。
荀演轻声问“那你需要什么?才不至于落得被困水牢的下场。”
盛夏胸腔一震,那些积压一年的委屈、烦恼、忮忌、恐惧,齐齐翻卷,她几乎不受控般脱口而出——
“需要……一切都还没生的时候!你未到云城之前,樊大娘子未出现之前……”
话至此处,她失声痛哭。
荀演微蹙眉峰,眸色沉沉,不解盛夏何以对樊漪怀着如此深重的恶意。
盛夏却抬眼望她,抽泣道“仙君,你不觉得……我与樊大娘子的命运想象吗?雪宁与绿芜皆是力大无穷之辈,未曾修习,便能击退太一宗伏亚。守门伏亚举荐绿芜入太一宗,我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我苦心谋得的一切,终究要失去罢了。”
说到此处,她轻轻一笑,像是笑别人,也像是在笑自己。
“算计得来的,终究给不得我底气。倒教我处处退缩,日日自疑。既如此,我便只能牢牢守住我自己。樊大娘子……你且想,她若与你说起绿芜之事,你必定点头允诺。我若袖手旁观,只看着她将我费尽心力攀来的位置夺走,我……我如何甘心?”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倔强道“所以我没有告诉樊大娘子,她的夫君其实尚在人世。”
“你为救她夫君以寿元相换,又染耄耋草之毒,修为一寸寸消损只能等死……如此她岂会不愧疚不动心?到那时,你身畔……哪还会有我半寸立足之地?”
说罢,她似将胸中一腔楚怨尽数吐出,一句比一句低,一句比一句酸。
“我逼不得已,只能如此。皆因她出现得不是时候——她为何要出现在你眼前?为何那日要登台助你?又为何不知自身已为人妇,还要引诱你!”
荀演静听许久,只淡声问“你设计那幻境,便为了这般小心思?”
盛夏委屈“我知你觉得我蠢。只是……如何想得到你心性如此坚定,未入幻境。幻境里的一切皆成我一人自作多情的梦罢。不过……”
她垂眸“进入幻境者,所见之人,皆是心中所爱之模样。我所见之人,是你。”
荀演却不为所动“可你昨日还在为案情奔走,今日便闯出此等祸事。必然有人蛊惑引诱。此人是谁?”
一句话,将盛夏心中那点柔意尽数扯碎。
二人心思不在一处,话里你来我往,竟似两条河流,各依其势,谁都不肯回头。
一个渴求情爱,一个只问因果。
“没有人。”盛夏抬手抹去脸上的泪,只轻轻笑了“我今日落到这步田地,皆是自取其祸。怨不得谁。”
她镇静道“我既要死,又何苦临行之前再拉无辜之人与我同下地狱?仙君……这一遭,是我活该。”
说罢,她像是万念俱灰,又像是终于将藏了一身的苦和疼,全都还回命里去了,整个人陡显趋死之状。
荀演冷冷地注视着盛夏。
“其实,你应该恨我。”她道,“我纵容你的前提,是你让我想起了樊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