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苦的人一个紧接一个。控诉宁学祥的为多,而且一个比一个的苦更深更重。有的讲宁学祥怎样夺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讲宁学祥怎样逼租怎样对佃户揭锅封门以至于让他们冻饿而死;有的讲宁可金当村长时怎样欺压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诉苦的每讲到惨处,台下人群中便是哭声一片。到了天晌时诉苦的仍没断头,腻味站起来了,他说:“算啦,甭再诉啦!大夥都听清了,宁学祥爷儿俩已经欠了十二条人命,大夥说怎麽办?”
下面一些人喊起来:“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腻味说:“中,农民法庭也是这个意见!”
就在这一刻,宁学祥忽然直起身子跺着脚喊:“救命呀救命呀!蒋委员长快来!可金我儿快来!”
他这麽一喊,把场上的许多人激怒了。无数条嗓子一起发喊:“砸死他!砸死他!”腻味从一个民兵手中拿过一根棍子,咬牙抡圆,照着宁学祥的脑壳“嘭”一下,宁学祥便像一头猪似地倒在了地上。接着,不知有多少人涌了上来,或用棍,或用拳脚,片刻之间就将他砸得断了气。
把宁学祥干倒,一些人又瞪着眼睛转向了其他地主富农。这几人连忙跪倒在地大喊饶命。腻味挥挥手说:“他们先不动,先押到村牢里等候处理!”
这些斗争对象会後果然进了村牢。村牢是村部旁边的一个大地瓜窖子,将六七个人填进去,一天三时扔点吃的下去,窖口则由民兵日夜看守。与此同时,他们的家属被贫雇农“扫地出门”:一家家全撵出去,随便给他们找一间破屋甚至牛棚住下。在这个过程中,贫雇农实行“面子回家”,让这些地主富农家属见了他们要叫“翻身大叔”丶“翻身大娘”丶“翻身大姑”。谁不这麽叫就赏给谁拳脚。
银子和宁可玉母子俩也从那个天牛庙最阔气的大院里被撵了出去。银子得知宁学祥被砸死的消息後,抱着儿子哭一场,然後要去村前收尸。可是守在门边的民兵不让,说宁学祥的尸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滩上。就在这时,腻味来撵他们了,并也教给她对贫雇农的新称呼。腻味说,她们娘儿俩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两间屋。银子问:“腻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里?”腻味看看眼前空旷的大院笑了起来:“你是三岁小孩呀?你说翻身大叔该住哪里?”银子便明白了。她想了想说:“俺还是到俺娘家住吧。”说完就领了可玉回娘家。
银子想不到的是,她一进前街那个破门,娘家人都像见了鬼似的把眼瞪大。费大肚子说:“你你你来干啥?”银子说:“人家不让在那里住了,俺回来住。”银子的娘气急败坏地说:“可不行可不行!因为你跟了财主,上年分地就没有俺家的份,你还回来住!”他的兄弟笼头像撵鸡一样挥着手:“快走快走!”银子洒下两串眼泪,转身走掉。他找到腻味说,翻身大叔,俺还是住你那里吧。不料腻味说,你住那里不合适,你还是住个地瓜窖子吧。银子问为什麽,腻味道:这阵子没空跟你细说,你就先委屈委屈吧。这样,当天晚上银子娘儿俩便蹲进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亲自带领两名识字班队员把守。
宁学祥死掉丶银子母子俩搬出去之後,宁家大院一分为三:前後院隔开,前院给了土改领导人腻味,後院则给了封大花和另一户贫农。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进去之後,她先将各个房间看了一遍。看到东厢房的门紧紧关着,忽然想起这是在宁家干了一辈子的李嬷嬷的住处。由于斗争十分紧张,这几天大家都把她给忘了。大花推开门看看,发现李嬷嬷的铺盖衣物都在,人却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晚上,没见她回来。後来的几天里也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这个宁家的老女仆失踪了……在这段时间,乡里每天都要开各村干部碰头会,交流斗争进展情况。这天腻味开会回来,立马找到封刘胡子和封大花说:“不行,咱们落後啦!”二人问哪里落後,腻味说:就咱们消灭的少,别的村里都是两三个。封大花挽挽袖子说:咱们也再消灭几个,人在地瓜窖子是现成的。腻味说,好,要杀就杀个三四个,超过他们!接着几个人就研究决定了晚上要消灭的四个,其中有两个地主两个富农。刘胡子说:用什麽办法?腻味说:用刀砍!咱们干部要带头,一个砍一个,另外的一个给费三杆子。他问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着嘴唇说:试试吧。
晚上,他们把四个人从地瓜窖子里提了出来。几个人由于在地瓜窖里捂了两三天,刚出来时呼吸着夜晚的清凉空气都有些兴奋。富农宁学礼说:“唉呀,可见了天啦!”及至看见村干部们手中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的铡刀片,立马吓得瘫在了地上。四个人都走不动,腻味只好让民兵找来擡筐,两人擡一个擡到了村前河滩。在干部们的想像中,这些家夥是应该跪着让他们动手的:将铡刀抡圆了,朝那脖子上“咔”地一下,然後就有一个葫芦头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个老远。然而,这几个家夥没能配合他们,一个个只管趴在地上大抖。腻味提过铡刀走到宁学礼跟前,只好像劈木头一样往地上一剁。他劈得位置很准确,一刀下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铡刀砍断宁学礼的脖子又砍进沙土中去的“喀嚓”声。他把刀一扔,兴奋地说:“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着另一把铡刀去了费文勋的跟前。她也将铡刀抡得很高,但这刀下去却劈在了费文勋的肩上。费文勋叫道:“哎哟疼死我喽!”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来。月光下,她那提着刀的细长身影落在费文勋身上,与其合成了一个存在许久的“×”。腻味喊道:“大花,快点!”封大花醒过神来,又抡起铡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样动作起来,直到面前的呻吟声消失殆尽。
第二天腻味从乡里开会回来,喜滋滋地说:“这一回把别的村比下去啦!”
这天晚上,他开完会回家,刚走进一个胡同,只见前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再接着一块石头落到脚下。腻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坏人,费队长快来!”还在村部站岗的费三杆子赶紧跑来,问:“坏人在哪?”腻味朝前边一指,费三杆子跑去寻找,但找来找去没见坏人的踪影。回来说:“这是有人报复了。往後回家我送你!”
划火看了看,腻味左肩已经凸起一块老高的紫包。腻味晃晃胳膊,发现骨头没有伤着,说:“想害老子?没门!”然後就让费三杆子陪着继续往家走。
不料,刚走近门口,墙边却突然站起一个人来。费三杆子立即端起枪喝问:“谁?”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别……别开火,是我。”
这人,原来是大脚。
腻味没好气地问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来干啥?”
大脚趋前两步,靠近了腻味说:“兄弟,哥是来劝你的。”
腻味说:“劝我什麽?”
大脚说:“我劝你别杀那麽多人。杀一个宁学祥也就够啦,你怎麽连不欠人命的也杀啦?”
腻味说:“你懂个屁。谁管他们欠人命不欠人命?他们是地主阶级,是地主阶级就该消灭!”
大脚说:“你不怕抵命?”
腻味听了这话十分气恼:“你趁早闭上嘴,这场革命是贫雇农的事,你一个中农别来瞎掺和!”
费三杆子也摆着手撵他:“是呀,你啥事不懂,胡咧咧啥呀!”
大脚只好转过身,一歪一顿地走了。
以後的几天里,天牛庙农筹会便开始追浮财,以便追完之後分配胜利果实。宁学祥的浮财是追查的重点,他们把银子娘儿俩从地瓜窖子里提出来,一个劲地盘问宁家的银钱藏在哪里。但银子说不知道。腻味说你是宁学祥的老婆,你不知道谁知道?银子哭着说:我哪是他的老婆呀!为了洗白自已,她把这些年来每让宁学祥睡一回才要来几斤地瓜干子的事都说了。干部们觉得她讲得是实情,便又问十岁的宁可玉知不知道。宁可玉慌里慌张地说:“不不,不知道!”腻味吓唬他:“你要知道了不说,就杀了你!”宁可玉连忙说:“甭杀甭杀,我说!”银子这时用疑惑的目光看儿子,问:“可玉,你是知道?”可玉又改口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腻味说:“不跟你们啰嗦了,去他家刨!”于是一夥民兵就扛着镢头去了宁家大院。在那里将每一处地方都刨遍,刨到下午,终于从一个院角刨出了一坛子银元。他们觉得数目太少,与宁家的家业不相符,但想再找却不知到何处找了,人们只好作罢。
追完浮财,分配斗争果实大会便隆重召开了。这一回的分配十分公允。全村斗出的一千六百一十五亩土地,平均分给了一百二十四户贫雇农。腻味要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就是当年他家让宁学祥“准”去的三亩地。斗出的浮财,如房屋丶粮食丶牲口丶农具丶衣物丶家具丶现钱等,也都按照“各取所需丶填满穷坑”的原则,一一分到了各户。为了团结广大中农,农筹会也将少量的浮财分给了他们。
大脚分到了两个蓝花瓷碗。他拿回家後,绣绣只看一眼就哭了。大脚感到好生奇怪:这绣绣,他爹让人砸死了她都没掉一滴眼泪,只说是该死,可今天怎麽哭啦?他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哭,绣绣呜呜咽咽地道:“那碗,是俺家的……俺娘出嫁带来了两桌蓝瓷碗,一个碗上三朵兰花。娘说,这是俺姥爷从南方买的,咱这里没有这种样子,我从小就使这碗……”说完,拿一个碗在手里一边摩挲一边哭。
大脚呆呆地看看哭泣不已的妻子,再看看那两只蓝花瓷碗,心里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他没想到,绣绣到了他家,没要娘家的地,没要娘家的钱和其他任何东西,这一回却让他捧回了两只瓷碗。而且,这是村里分给他们的。在让他去拿这碗的时候,他曾想过该不该要这一问题。他先是想不能要,那是人家的东西咱怎麽能要呢?心里觉得很那个。但看看那些贫雇农又是分这又是分那,尤其是家家都分到了十来亩对庄稼人来说最为宝贵的土地。便想,他们能把那麽多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已的,我拿两个瓷碗算什麽?想到这里,心里就不觉得那个了。但现在绣绣睹物思娘那麽伤心,他又後悔自已不该要这东西。
正在绣绣依然捧着瓷碗哭的时候,费左氏跑到了他家。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女人带着一脸慌张说:“大脚家的,你快去看看你妹妹!”绣绣擦一把眼泪忙问出了什麽事,费左氏说:“她非要上吊不可,你快去劝劝她!”绣绣便起身随她而去。大脚想了想,也跟在了她们後头。
费左氏一边走一边向两口子讲她家遇到的事情。她说,那个曾在她家雇活的刘二槌领着几个贫雇农今天上了她的门,非要出一口气不可。他们对苏苏说:“你这地主的狗闺女,到底要多麽干净?嗯?你怕我把屁呲到水桶里,这回我还要呲到你的脸上!”说着,刘二槌让别人逮住苏苏,将自已的腚盘子撅到苏苏脸上,“卟卟”地放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大屁,然後拍手笑着离去。苏苏在他们走後就要寻死,费左氏劝了半天还不行,只好让邻居先在那里守着,他来叫绣绣了。
到了费家,苏苏果然还在那里哭。绣绣为她擦擦泪劝道:“事过去了就完了,别想不开。”苏苏哽咽着道:“你看,咱爹死了,俺又受他们的气。”绣绣道:“别说那个死鬼,他是他,咱是咱。”苏苏说:“我怕他们还来。”绣绣向费左氏说:“叫他姨夫回来一趟吧。叫他回来跟村里说说,别叫那些人再上门找麻烦。没人去,就叫家明他爹去。”费左氏说:“俺也想这事来,那就快去吧。”
当天,大脚就一歪一顿地去了三十里外的青岗镇,把费文典叫了回来。费文典当然很生气,一路上便嚷嚷:“操他娘的,我是革命干部,搞到我的头上还行?”他一回村就找到腻味发火,质问他为什麽发生那样的事情。腻味点着头道:“是,刘二槌是做得不对,怎麽能对抗属不尊重呢?”费文典说:“你可要保证,以後不能再出这样的事。”腻味又是点头:“中,我保证我保证!”见他态度不错,费文典就回家了。
不料,晚上他刚躺下,却听有人翻墙跳进院里,到他的窗前喊他。他穿上衣裳打开门一看,却是刘胡子。刘胡子顾不得苏苏还躺在床上,急乎乎道:“文典你快走!越快越好!”费文典问出了什麽事,刘胡子说:“今天夜里腻味打算杀五个人,把你排上了,说你这富农子弟回家对抗土改!”费文典听了浑身一哆嗦,说:“那我这就走!”回头看一眼苏苏,就与刘胡子一起打开院门走了。
这天晚上,天牛庙又杀掉了五个人。除了三个地富,另外一个是本村看病的周先生,这人的罪过是爱摸前去看病的女人的奶子。另一个本打算杀费文典的,可是这家夥早已跑掉,腻味不想完不成指标,问封大花:“你说弄谁吧。”封大花摸着胳膊肘子沉思,忽然摸到了小时要饭让地主宁学礼的老婆放狗咬出的伤疤,说:“就弄宁学礼他老婆吧。”腻味说声好,当即叫人把那女人拉来,与另外四人一块儿干掉了。
腻味和其他几人在前河滩将五个人处理完毕,洗了洗身上的血迹便往村里走。走了一阵别人都分手了,只剩下一个封大花跟他一路。此时腻味走在黑黝黝的胡同里,感受到身边封大花发出的姑娘气息,再想想自已一人在宁家前院的孤寂,没做多想便扯住了姑娘的手:“大花,你到我那里睡吧。”大花怔了一怔,那只杀人都已不哆嗦的手此刻却哆嗦了。腻味见他不作声,便扯着她的手往宁家大院前门走。哪知这时封大花却将手猛一抽:“俺不!”说着“咕咚咕咚”跑向了她家在宁家大院东墙上新开出的门。
看着封大花的身影消失,腻味怅然站立片刻,便打算回去睡觉。就在他要进门时,门边却站起一个人来。腻味急忙端起肩上的钢枪喝道:“谁?”那人说:“是我,铁头。”
腻味惊魂稍定,便问这个天牛庙村的前领导人有什麽事。封铁头说:“我本来不想管村里的事的,可我实在是蹲不住了。腻味,你不能再随便杀人啦!”腻味说:“怎麽,我杀得不对?我是杀的穷人对头!我可不能走富农路线!”铁头听他又揭他的错误,沉默了一下,随即又说:“我去年是错了,可我觉得,你们如今错得更厉害!地主富农欠了人命的可以杀,不欠人命的怎麽也说杀就杀呢?上级能叫这样搞吗?”腻味说:“乡里就让这样搞的。”铁头说:“我不信!上级保准不兴这样!”腻味说:“不信的话,咱们就去问白区长!”铁头说:“去就去,咱们这就走!”说着,二人就一块儿走了。
二人摸到十里街区公所,区长却不在,只有副区长鲍青一个人坐着看书。这鲍青是河北人,原来在八路军一一五师当营教导员,因为一条腿给鬼子打断了,就留在了地方当区干部。铁头一进屋,就把自已的观点讲了。在他讲的过程中,腻味多次打断他的话并对鲍青道:“鲍区长你听听,他是不是对抗上级!”“鲍区长你看看,他的腚坐到哪边去了,坐到老蒋那边去啦!”
等他们两个讲完,鲍青坐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腻味催促道:“鲍区长你说,到底谁对!”鲍青擡起头。看了腻味片刻说:“我也劝你少杀几个。”
腻味愣了。他问:“前几天区里开会,你跟白区长不都讲贫雇农掌大权,想杀就杀吗?”
鲍青摇摇头道:“我那天的话是违心的。实话告诉你们吧,这几天,我跟白区长一直在私下里争论着。我觉得,我们目前正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实行土地改革,摧毁万恶的封建制度,这完全是应该的,这是贫苦农民盼了几千年才盼来的。这也是我们共産党赢得老百姓拥护的重要原因。可是这样把权力下放乱打乱杀就不对了。这决不是中央的意思,因为中央的文件讲得很明白。毛病可能出在我们地方上,是不知哪一级领导把工作引向了歧途。这样下去,只能把更多的人推到敌人那边去!”
铁头听得眼里放光,连声道:“鲍区长你说得对,真对!”
腻味这时却上一眼下一眼仿佛不认识似地瞅鲍青。他问:“鲍区长,你是说我错了?白区长错了?县里省里都错了?”
鲍青坚定地道:“我不说具体的谁,反正谁乱打乱杀谁就错了!我相信,中央肯定会说话的!”
腻味把脖子一拧:“你这个人呀……我听说你念过书,我说不过你,我等白区长回来问问他!——他去了哪里?”
鲍青道:“去皂角岭了,你想等就等吧。”
于是,三个人就不再说这事,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些别的,一边坐着等白区长。不料等到半夜,乡公所里忽然跑进一个人喊:“了不得,还乡团打进天牛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