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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页)

第九章

大脚眼睁睁看着身边出现了一位农民领袖。这位领袖就是他的堂弟腻味。

自打腻味从东南乡回来,大脚可怜他的孤身一人和无处安身,就让他住在了自已家里。在娘死後,大脚与绣绣搬到了堂屋住,两口子原先住的东厢房则让给了儿子家明。腻味来了之後,大脚便让他们叔侄二人一床通腿。这个腻味,吃在堂兄家住在堂兄家,有时也帮堂兄家干点活,但他主要的心思是用在分地上。他多次对大脚说:“哥,你等着看,我一定得把俺家那三亩地要回来!”他开始说这话时,并不避着他的堂嫂绣绣。绣绣也当听不见,让他们哥俩爱怎麽说就怎麽说。大脚却对腻味的抱负提出疑问:“你去要地也不是不行,可你家还欠了宁家的钱呀!”腻味听了这话越发生气:“欠他的钱?那才多少?才三吊!你看那个老x操的一年年地加利,硬是把地弄了去,最後还把俺爹杀了!”大脚连忙正色道:“你爹的死是因为当马子,跟地不能扯到一块!”腻味道:“那就不说俺爹,光说地。等村里分地,我就跟他们专要那三亩。”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结束之後,腻味没能实现他的夙愿,气得整天骂骂咧咧:“日他姐,这土改是怎麽搞的!”他分到的一亩地是富农费世勋的,在东山上,地里的地瓜还是另一家佃户种的,要等刨了之後才能交。腻味只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那是啥地,一片石砬子,收点地瓜连个猫也喂不饱!”

接下来的日子里,腻味便开始了他的活动。晚上,有时悄悄站到西边墙根听铁头家里的动静,有时一个人出去到夜深才回。过了一段时间他向大脚讲:他已经把村干部私分果实的事弄清楚了。哪个分了多少,都在哪里,一一说给堂兄听。听说蚂蚁沟里费左氏的十三亩地已经成了铁头的,大脚心中也生出气愤:他家几辈子没有一分地,凭啥一下子就有了十三亩?你看俺,祖上传下十八亩地,多年来没添上一点,到我这辈拼死拼活才添了五亩。不管是开荒还是用钱置,一分一厘也得拿血汗换!可是,他铁头的地竟然一下子有了那麽多,这是什麽事儿!

不过,在气愤之馀他又安慰自已:咱不红那个眼,家産嘛,还是自已挣下的踏实。外财不发命穷人,别看他们眼下怪恣,说不定还有难看的时候!这麽一想,大脚心里重新变得坦然起来。

几天後,腻味又搞清了一个情况:除了宁学祥和费左氏,其他几家富户献出的太少,而且献出的都是远地丶孬地,近地丶好地都留给了自已。大脚对此感到很正常,他说:“人家能献出一些就不错了,还管什麽多少孬好?”腻味摇摇头:“不,这样太不彻底啦!”

半个月下去,秋收大忙开始了。刨花生,晒地瓜干,种麦子,家家忙得不亦乐乎,每天从地里回家时天都已经黑透。腻味也帮着大脚一家干活,然而不管从地里回来多麽晚,他都要再一个人出去,直到半夜才回来。大脚先是疑心他出去偷庄稼,可是又没见他带回东西来。想:说不定,他找地方把粮食藏起来了。就在吃饭时拿话敲打堂弟:“腻味,咱能挣多少就吃多少,可不兴到碗外头捞呀。”腻味冲他将长牙很突出地一呲:“哥,你就不能把你兄弟想成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地里,看看绣绣不在场,腻味悄悄告诉大脚,他晚上出去是到宁学祥家门旁边蹲窝看事去了。大脚问他看啥事,腻味说:“宁学祥个老细作鬼能自觉献地分地,日他姐谁信?这回可叫我看清楚了:那些佃户该怎麽交租还怎麽交,晚上宁家大院里跟逢集似的。”听说了这事大脚并不感到奇怪,说:“他们愿交就交呗。”腻味指着堂兄的额头说:“你呀你呀,什麽脑壳!”

随着腻味行动的步步深入,大脚家中每到晚上便有人过来。来的多是一些赤贫户,他们一来就钻到东厢房里,跟腻味嘀嘀咕咕。每到这时,腻味还让他的侄子家明出去,家明只好鼓突着嘴去爹娘那里呆坐。大脚有些生气,说:不叫家明睡觉,这是在谁家呀?绣绣劝他:算啦,那不是你叔兄弟吗?于是大脚一家四口便一直坐着,直等到东屋里来人走了之後才各就各位睡觉。

来人一天比一天多。大脚发现,有一天晚上连宁学祥家的觅汉小说也来了。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光棍汉,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往东屋里钻,大概是怕绣绣看见。

大脚家频繁有人走动,封铁头也发觉了这一点。大脚有一些日子上火,拉屎十分艰难,要在茅房里蹲半天才能解除负担,这天晚上他又蹲在那里面暗暗用力,忽然听见墙那边发出细微的声响,同时听见有人小声说话:“你听,小说在那里。”“还有费三杆子。”听声音,墙西是铁头和费百岁。那二人又说:“腻味个东西,他到底要做什麽?”“我看他能不出好能。”听了这话大脚感到很紧张,一紧张那块让他好容易才调动到直肠的屎头子又缩了回去。

他蹲在那里思忖半天,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腻味从这个家里撵出去。腻味家的两间老屋虽然已经塌了,但一圈石墙还在,把墙修补修补,再盖上屋顶就能住。盖屋的草呀棒呀,就由他来出。他想这不是我没有兄弟情份,我是实在不愿担那些是非。

东厢房里仍然有人。大脚打算第二天早晨跟腻味谈。可是等到早晨起来,那屋里只剩下家明一个人躺着。吃早饭时,腻味没回来;吃午饭时,他仍没回来。直到晚上,腻味才像个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大脚问他去哪里了,腻味说,他到乡里和区上反映天牛庙的问题了。大脚吓了一跳,说:“你敢告干部?”腻味说:“他们做得不对,为啥不敢告?”大脚问:“上边怎麽说?”腻味道:“上边说了,天牛庙的土改走了富农路线,是不对的。”“那该怎麽办?”“区长和乡长说了,等支前工作结束,就帮着解决这村的问题。”“怎麽解决?”“把路线不正的弄下去!”

大脚一听,明白腻味真是要干大事了,他便更加坚定了要把他从家中撵走的决心。他吞吞吐吐说了他的意思,没想到腻味立马点头同意:“中,我早觉得住你家里不合适,好多事都不方便。快点修房吧,明天就修!”

随着初冬一场一场西北风的来临,打仗的风声也一天比一天紧了。有关战争的消息在各村迅速传播。有人说,老蒋这回调了八百万兵马,下了狠心要踏平共産党的地盘。他在南京跟他的八个儿子喝了血酒,要杀光共産党再过年,现在那八个儿子一人领一百万已经杀过来了。有人传,为了防止国民党过沭河,沭河上那座日本鬼子修的桥已经让咱们给炸掉了。费文典当副区长的青岗镇就在沭河边上,他曾匆匆回过天牛庙一趟,亲口证实了这一消息。许多人便叹息:唉呀呀,这回的仗打起来,要比跟鬼子打还狠喏!

在这些日子里,村干部们紧张地做着两项工作:一是动员青年参军;二是组织民工准备支前。动员青年参军的口号是“反蒋保田”。封大花领导的妇女识字班走在最前头,早把有关的歌在村里嘹亮地唱了起来:“兄弟爷们儿上战场,坚决自卫保家乡。昨天打败小日本哟,反动派又想动刀枪!前门赶走一只虎,後门来了一只狼,打虎靠咱们亲兄弟哟,打狼要团结得像钢铁一样……”

封铁头从乡里领回了动员二十名青年参军的任务,和村干部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进行动员。为了让这次大会成功,他们做了精心的筹备,打算首先让识字班扭秧歌丶演节目,把必需的气氛制造出来。封大花果然能干,赶夜带人到区上学习,突击排练了几个节目拿到会上演出。其中有个《蒋介石叹苦》,由嗓门特别好的宁兰兰演唱。她在头上套了个明晃晃的猪尿泡,画了两撇小胡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哀哀切切地唱:蒋介石这几天好不烦恼,

想起来气得俺胡子直翘。

打日本俺本是马虎潦草,

打共産早盘算消灭朱毛。

共産党改土地人人说好,

老百姓拥护他真不得了。

无奈何向美国卖身投降,

卖中国换来了飞机大炮。

俺也曾亲指挥徐州来到,

中央军娘卖×尽是熊包。

……

她的唱,赢得了全场的阵阵掌声。封大花瞅准这火候,带领识字班振臂高呼:“好青年参加主力!”“好妇女送郎参军!”……在这片热烈气氛中,封铁头走上台去,向大夥做起动员,让青年踊跃报名。他讲到这里还宣布,他要把他的二儿子封家运送上前线。他向台下一招手,十六岁的封家运果然挺着胸脯子上了台。这时,封大花又带领识字班呼口号:“是英雄的快上台!是孬熊的别上来!”在一片年轻女性的热情呼喊声中,果然有一些青年跳到了台上。封铁头带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们。不过,拍过一阵巴掌,台上的青年却再没增多。数一数,只有十一个。铁头便决定先将这些青年送到区上,尚缺的九个等着下步再动员。于是,村干部们牵来十一头驴,让青年们骑上去,村干部们亲手牵着,让识字班一路扭着秧歌送到了十里街。

送了这一批回来,村干部们便物色对象准备动员。铁头想到了腻味,说:“他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正够条件。”但村干部到腻味在大脚帮助下修复起来的宅屋里一说,却当即遭到了拒绝。腻味说:“我不去。”封大花说:“怎麽不去?反蒋保田嘛!”腻味说:“就那一亩薄地,保个×!”识字班队长便红着脸不吭声了。封铁头接着再动员,腻味说:“是想把我送走,你们爱搂多少果实就搂多少果实呀?”这样,干部们便没法再动员了。走到街上,费百岁说:“这个腻味,不是省油的灯。”其他人点头道:“嗯,是个麻烦。”

再送走九个青年的任务不能不完成。村干部们又串了一些门,但都是效果不佳。没法子,铁头一咬牙,把十几个青年叫到村部里开始“熬鹰”:像驯生鹰一样不让其睡觉,轮番训话,直至青年答应为至。用这个法子,三天内又有八个青年被送到了区上。还有一个没完成,村干部们选定了宁学苏的儿子宁大巴为目标,没白没黑连做了三天工作。可这小子就是不答应,铁头心里一发火,说:“摘门!”别人就将村部的门板摘下来,把那小子擡上去捆起来,由费百岁与几个民兵擡到了区上。两个钟头後,区公所里就卸下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新兵——过了八年,这青年从朝鲜战场回来时已是师长。从那以後天牛庙传开了一个故事:“一门板擡出个师长去”。这是後话。

在这个时候,国共两党的仗就打响了。根据上级指示,沂东县全县实行常备民夫制,二十至四十五岁的男子都有服常备夫的义务;村里除留一两个主要干部主持工作以外,其他村干丶民兵都列入出夫名单。天牛庙留下的是封铁头和封大花,费百岁和其他干部都出门带夫子。天牛庙几十人的夫子队只是几十个水滴,到了乡上区上县上那民夫就成了大江大河。从冬天到第二年夏天,仗在哪里打,这江河就往哪里流。鲁南战役;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南麻战役……许多没出过远门的庄稼人第一次走过了那麽多的地方,第一次见了那麽多的生与死。费百岁带的第九批夫子是支援在沂源打响的南麻战役的。当时已是夏天,三十名民夫有二十一个发“脾寒”(疟疾),擡担架时走着走着就浑身筛糠再也迈不动步。费百岁也是病号中的一个,嘴唇上烧起的泡一串串的,连喝水都张不开口。见夫子们走不动了,他使出浑身的劲喊:“兄弟爷们,咬着牙走哇!叫部队快快把仗打完,咱没有伤号擡了,好回咱天牛庙安安稳稳种地呀!”听了他的召唤,民夫们一个个挣扎起来,又把担架的皮绊挂上了肩头……在一个下着雷雨的夜里,天牛庙组织的最後一支担架队回到了村里。带队干部费百岁趔趔趄趄地摸到铁牛的家里,打算向村长汇报一下在外面的情况,铁头却气哼哼地道:“你还找我!快找腻味去吧!如今人家掌大权啦!”

土改复查。一场粗风暴雨到来了。“粗风暴雨”是乡干部传达上级有关指示时用的词儿,也是天牛庙农筹会主任腻味整天吆喝的词儿。“粗风暴雨!粗风暴雨来啦!贫雇农当家,推平土地,填满穷坑!”腻味那仍带东南乡味道的喊声,频频地回响在天牛庙村的上空。

这次斗争的领导核心是腻味丶封大花和在富农费文勋家扎了大半辈子觅汉的陈胡子。他们手中的权力是封铁头让出的。封铁头让权让得既自觉又主动。这因为区上已经召开了各村干部会,号召“干部让权,农民当家”;再一个,铁头也从内心深处对去年土改的不彻底以及私分土地感到愧疚。他与费百岁丶封大花商量了一下,向腻味交出了多分的土地和村部的钥匙。这样,当年宁学瑞丶宁可金坐过多年封铁头又坐了四年的村部便成了腻味领导天牛庙土改复查的指挥部。为了保证指挥部的安全,腻味还让当年是青旗会小头头的费三杆子担任民兵队长,提着大刀片子领着几个人在附近日夜巡逻。

没过两天,在村部里消失了的封大花的身影又重新在那里出现。据说是腻味看中她的工作才能,又重新起用她让她进了农筹会。这一回封大花更加泼辣,把那只大铜哨子吹得更响了。

斗争是从一次大会开始的。大会会场设在村前铁牛那儿。费三杆子指挥民兵用土筑起一个三尺高的台子,左丶右丶後三面用芦席转起,上面贴满了标语:土地回家!权利回家!面子回家!

算算地主的骨和肉,都是咱们的血和汗,起来向他们算总账!

诉苦说理彻底清算,打垮地主翻身翻透!

地主恶霸都犯法,不真投降新社会里不要他!

追蒋根,拔蒋根,拔掉蒋根得安稳!

跟着雇农贫农走,农民大家都翻身!

……

人们还注意到,在台子旁边靠近铁牛的地方,还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杆子,顶端拴了一个铁环,而一根长长的牛皮绳正穿过铁环搭在那里。

大会在日上三竿时开始。农筹会的领导们一一在台上落座,腻味便咬着牙高喊一声:“带人犯!”这一声喊过,会场上的一千多人都像鹅一样齐刷刷伸长脖子,眼看着宁学祥和其他七八个地主富农让民兵押着上了台。他们的胸前都挂了个木牌子,上面或写“蒋根”,或写“穷人对头”。

腻味站起身讲话了。他说:今天开大会,就是在跟蒋根们做斗争。天牛庙的蒋根在这里,让他们爬爬“望蒋杆”看蒋介石能来救他们不。说着他一挥手,费三杆子立马将富农费文勋扯到那根高杆之下,用上面垂下的绳子捆住,“哧哧”地拽了上去。拽到杆子的一半,腻味让拽绳的人暂停,问道:“费文勋,看见老蒋了麽?”费文勋垂下已经涨得红紫的脸说:“没有。”“没有再滑!”于是费文勋又沿着杆子上升。拽到顶,腻味又问看见了麽,费文勋还是说没看见。腻味说:“没看着你就好好看看!”费文勋明白过来,高声叫:“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就下来!”费三杆子将绳猛一松,费文勋像天将下凡一样“卟嗵”落到地上,呲牙咧嘴好一会没缓过气来。腻味打量着其他斗争对象问:“谁还想看看老蒋?”几个人纷纷叫喊:“不看啦,已经看见啦!他救不了俺!”腻味笑一笑,这才宣布大会正式开始,要大夥诉苦,要大夥把一肚子苦水冤水都倒出来。

刘二槌第一个走上台来。他是第三贫雇农小组的组长。他站到台上开口说,今天该斗的人不齐,欠他账的人不在。刘胡子问谁欠他的账,他说是费文典的媳妇。人们便想起,这刘二槌在费左氏献地之前曾在她家扎觅汉。腻味说:她欠你啥账?刘二槌便说起他在费左氏家干活时受的苦。其中最严重的一条,就是费文典的媳妇苏苏太怪,叫他挑水严禁他换肩,到家里只留前面的一桶水,後边的一桶水倒掉不要。为啥呢?苏苏是嫌後面的水让他用屁呲了,不干净。刘二槌说到这里,会场上人都“轰”地笑了。刘二槌说:“你们笑什麽?我非找她出了这口气不可!”封大花严肃地说:“苏苏是抗属,是不能挨批斗的!”刘二槌说:“我不管她抗属不抗属,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见他没有完,腻味皱着眉头说:“你快给我下去!”刘二槌这才嘟嘟哝哝地走下台去。

在他之後是郭小说。郭小说上了台当然是冲着他的东家宁学祥。他说他以前不懂事,给这老贼雇活还以为找着了饭碗。现在想想,他爹欠了宁家一斗秫秫,到死也没还上,宁学祥就把十三岁的他弄了去,长年干活不给工钱,如今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不给工钱,我这一辈子叫他剥削去多少呀!我这回非跟他算清账不可!

他的诉苦激起了在场人的普遍同情。人们点头说:“是呀,这个小说真是可怜,宁学祥个老贼也真是太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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