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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3页)

被打者先是愣怔怔地站在那里,继而摸摸脸上的伤泪水横飞。他用仇恨的目光瞅了老子片刻,咬着牙说:“打得好!打得好!”随後一把将娘推开,转身就向村里跑去。细粉惊慌地喊:“运品!俺儿!你要干啥呀?”也趔趔趄趄地追他而去。

封家明一跺脚说:“甭管他,愿死就死!”

然而封运品没寻死,却是离家出走了。这是将要收工时细粉哭哭啼啼从村里跑来告诉他的。细粉说,运品回村後先找他爷爷要了点钱,又回家拿了几件衣裳,接着就到村边公路上截一辆汽车坐上走了。女人没法追回儿子,甚至连儿子要去哪里也没能问出来。

封家明听老婆说了这事,擡头看看从东南而来擦过村边向西北而去的公路,心脏部位一阵阵刺痛。

一场硬似一场的西北风催促着农事的车轮飞转。收完花生收春茬地瓜,收完春茬地瓜便是种麦子,真真是三春不赶一秋忙。

可是收获时人多,到了种麦子就一下子少了。封家明这天早晨前街後街吆喝了三遍,日头都出来多高了,铁牛那里却只站了不到二十个人。他想,种麦子这活不是别的,时节一定要卡得紧,可不能再像往年,早茬地种成了晚茬麦,甚至过了霜降还种不完。封家明又想起到了月底该评工记工了,就决定晚上开一次全体社员会,把工评评,同时也讲讲积极上工种麦子的事。

下午收工後封家明就找到大队书记说了这事,并让大队派干部“掌握掌握”。他知道评工这事的麻烦。郭自卫就答应让支部委员宁山东去。

开会地点在队里的会计室。会计室在村前头的一个破院子里。那儿有三间屋,两间是仓库,一间是会计室,靠院子的东墙则是一溜牛棚。天还不算冷,开会就在院子里。男女劳力或拿蓑衣或拿小板凳陆续来到,坐在了会计宁山青早已点起的一盏马灯下面。

看看人来得已差不多,封家明就叫宁山青宣布各个劳力一个月的出工天数,让大夥看是否记录有误。宁山青便一个个念:谁多少天,谁多少天。宁山青当会计当得认真,把工记得很准确,每次都没人提出有错。这次又是这样。

走过这道程序,便到了评工的时候了。天牛庙村从五六年前就根据上级要求实行了“大寨记工法”,平时只记出工天数,一月一评工,评得几分就以此乘以天数。但这种办法最难办的就是评工方法:自报公议。男性劳力最高十分,女性劳力最高七分,谁都想要最高的。前几年斗私批修抓得紧,人们还自觉一些,如果身体太弱或干活质量太差便主动少报。这几年不大讲斗私批修了,混水摸鱼的人就多起来,争来争去争不出个准确结果,最後只能是记“大概工”,一拉平。

封家明几年来对这种现象一直不满,他想在自已当了生産队长的第一次评工会上扭一扭这个辙儿。此刻他就站起来讲了这个意思,要求大家自报时认清自已是几斤几两,不要都向高处报。讲完他请大队干部宁山东也讲讲,这个矮胖汉子却讲得简单:“就按队长说的办!”

于是就开始评。先自报,再公议。第一个点到牢靠,他身体棒,也肯出力,每次评工都先把他拿出当标杆。他当然报了十分,大夥立即说同意。接着点“尖头怪”费金条。封家明这样安排是让他与大夥更加看清他的差距,因为每次评工他都是个难题。不料费金条还是和以前历次评工一样报十分。他报这麽高,社员们就都沉默了。封家明说:“金条,你报十分是不是有点高?”费金条立即蹦了起来:“怎麽?以前几个队长都拔亏给我吃,你上来还是这样?我站着有人高,躺着有人长,怎麽就不能记十分?”封家明说:“是,你有人高有人长,可就是没人家出那麽多力气!还有,前几天收花生,你回家时口袋里装的是啥?”社员们这时都暗暗点头并窃窃私语:“真是这样,一点不假!”封家明道:“金条,你就是不能记十分,记九分就不少。”费金条指着封家明的鼻子道:“你敢给我记九分!我先问你,你给你舅记多少?”衆人便都去看宁可玉。这个地主子弟兼光棍汉,平时在队里干活很卖力,尽管他自已每次都自报九分,可是社员们评议时都坚持给他记十分。听费金条提出宁可玉,封家明说:“看大夥的,大夥说给他几分就记几分。”社员中有人说:“给可玉记十分!”接着有不少人随声附和。封家明对费金条说:“听见了麽?给他记十分。”费金条立马冷笑起来:“哼,地主羔子都记十分,我这金镶边的贫农记九分?咱们二队还要阶级路线不?”

听他提阶级路线,封家明心里便虚了三分。他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举手定吧。谁同意金条记十分的举手!”

他刚说完,费金条一摆手道:“慢着!”然後,他瞅着衆人一字一顿说:“谁要是不举手,我日死他小闺女!”

他这麽一骂,加上他的睽睽注视,在场的人便迟迟疑疑都把手举了。

封家明的努力彻底失败。他用求援的目光去看大队派来的宁山东,而这个老支部委员正闭着眼睛作打盹状。封家明心里便有一股悲愤涌上来。他一屁股坐下,喘着粗气道:“算啦,甭再评啦,还是一拉平,男劳力都记十分,女劳力都记七分!”

他这麽一说,会场上又有一些不满声悄悄响起:“还是这样呀!”“光这麽弄谁还出力干呀!”……封家明气得骂起来:“都是些什麽东西!刚才干x的?”人们又都转为沉默。

费金条这时却开口了:“队长,兄弟爷们,咱们别在这里争多争少啦!咱再怎麽偷懒磨滑,也还是些黑脸,是天天下庄户地的,比起那些白脸的,咱们还不亏死啦!”

这句话顿时转移了大夥的视线并引起共鸣。人们点头道:“是呀是呀!如今就是黑脸的挣给白脸的吃!”接着就有人算起本生産队一共有多少个不在队里干活却在队里记工分粮的。算了一会儿,有大队干部两个丶管理区电话员一个丶公社战山河兵团三个丶在县城上班的“亦工亦农”人员两个丶赤脚医生一个丶民办教师一个,大队果园两个,再加上经常出去办公的管理区民政网长,一共是十二个半。这就是说,这些不在队里干活却回来记工分粮的人占到了全队男劳力总数的三分之一。算出这个结果有人就骂:“日他娘,就该咱当孙子出憨力呀?不干!咱也不干!”老笼头接着说:“明天就叫那些白脸回来种麦!他们不回来种咱们也不种!”

封家明没想到会议竟出现了这麽个主题。平心而论,他也早就对这种现象感到不满,也觉得应该让那些人回来干几天活试试。他便转身问宁山东:“山东哥,你看大夥的这个意见怎麽办?”

宁山东笑一笑:“我把这意见带回去,跟老书记商量商量。”

第二天早晨,封家明照旧喊社员去种麦子,可是一些人到铁牛那儿,先问队长那些“白脸”今天来不来。家明作了难,说:“他们就是来干也不会这麽快,大队得商量商量。”老笼头说:“不行,他们不来咱们就不下湖!”许多人也说:“对,他们不来就不下湖!谁再下湖谁是龟孙!”说着便蹲下去端起了烟袋。几个小青年兴奋地喊叫起来:“罢工呀!罢工呀!”边叫边在铁牛身上蹦上蹦下。

正在这时,四队上工的队伍从村里走了出来,看见二队这个阵势,便停下脚步问怎麽回事。问清了,一些人也大叫:“二队做得对!咱也不干啦!”于是四队的工也上不成了。三队的社员正在村西南角集合,听见这边嚷嚷跑过来看,随即也加入了罢工的行列。

四队队长宁胜利见到这个场面,摆摆手大声说道:“哎,我说兄弟爷们儿,咱们有什麽意见可以向大队反映,但是不能不上工呀……”然而他的话马上被衆人打断了。衆人吆喝道:“不上!就不上!”

宁胜利见自已的话没人听,只好与封家明一块儿找老书记去了。他们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郭自卫是做不了主的,要找就得找封铁头。

老铁头正在家里听宁山东讲昨晚上二队社员会上的情况。封合作也坐在一边。见宁胜利来说村前发生的事情,封合作惊讶地道:“他们还真得不干了?”他焦急地拿眼去看爹,老铁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开会!办学习班!办他三天三夜,最後挖出领头的狠狠治!再不行就到公社报案!”

又是这一套。封合作自小就见识了爹的这些做法。他摇摇头,便与宁山东和两个队长急匆匆走向了村前。

看见年轻的大队副书记来了,三个队的社员都停止了喧哗,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封合作此刻感到了内心的紧张。他自从当了大队干部以後,经常在社员大会上讲话,每次讲话都是很自信的,但这次不。他想想,自已恰恰是社员说的“白脸”中的一员,平时是很少到队里干活的,便觉得有些羞惭。他又想,社员们提的意见也对,各级各行业抽的人员,按说是不应该再到队里分配的,可是这些年上面就这麽规定,大队又能怎麽样?从另一个角度讲,如果叫他们都回队里干,那些人担负的工作怎麽办?唉,现在的事情真是难弄……踌躇片刻,他开口道:“兄弟爷们儿,你们提的意见我都知道了。按理说,在外头干的人是不该回队里记工分粮的,如果回来分,那麽也要交给队里买工分的钱。我承认,这几年有些人,像亦工亦农人员交队的买工钱叫大队截留了。这是不对的,应该纠正过来。大队果园的收入,也应该适当分给各队一部分。可是,有些劳力是公社无偿调用的,大队也没有办法。不过有一条我应该向大夥检讨,就是平时参加队里的劳动太少,从今天就开始改正!走,咱们快上工吧!”

说着,他转身寻见他所在的三队队长费有基,从他手上接过一条牛的缰绳,就与他一块向南岭走去。

见大队副书记带头下了地,三个队的社员也便不再议论什麽,一个个在自已的队长带领下出了村子。

不料第二天,正好公社开支委干部会,封合作等人没能到队里去干活,社员们立即又把工停了下来。

喊了半天喊不出人来,封家明便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蹲着。他的胃早有毛病,平时常常咯气,这会儿生起气来就抻着脖子一声接一声像公鸡打鸣。细粉看见男人这样子,像个女侠似的卡着腰说:“都不听话,是些什麽×社员?我给你骂他们一顿!”说着腾地跳到高高的磨顶上便要向四周开口。家明捂着心口喝道:“你个死女人,快给我下来!”细粉只好悻悻地跳下地,嘟哝道:“不叫俺帮忙,你自已憋死自已吧!”挎上篮子就到菜园去了。

封家明蹲到日上东南天,仍然愁肠百结。这时,他却隐隐约约听见南岭上有人打喝溜。是哪个队下湖种麦子啦?他站起身往南岭上望望,却并没见有人使牛。可是那喝溜声还是响着,而且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封家明再仔细看看,发现南岭的最高处有个人影,是谁看不清楚,喝溜声好像是他发出的。

是谁?不使牛耕种打什麽喝溜?封家明觉得奇怪,便打算到那里看看去。

一步步走近南岭顶端,那喝溜声也越来越清晰。又一声传到耳中,封家明心里一动:这不是爹的声音麽?再擡头看看岭顶,果然是爹坐在那里,是他在打喝溜!

几十年没使再使牛了,今天为啥又一个人在岭顶上打喝溜?怀着一肚子疑问,封家明快步走上岭顶,走近了爹。

儿子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引起大脚老汉的注意。此时他披一件被夹袄,依然坐在一条地堰上打着喝溜。他半仰着头,眯缝着眼,用他那条老嗓子唱着庄户人祖辈流传下来的喝溜:嘿哎咳……

嘿哟嗬……

哟嗬嗬嗬嘿哟嗬……

这种吆牛号子封家明自小就听惯了,而且他自已也会唱。多少年来,多少个播种时节,这里的山山岭岭不都是响遍庄户人的喝溜声!这喝溜,唱起来是没有词儿的,只是“嘿哎咳……嘿哟嗬……”地唱些衬字;调子也不一律,因人而异。正是这种没有词儿的唱,越发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激发起人们的种种联想:有的高亢激越,像一支赞美五谷之神的颂歌;有的缠绵婉转,像是对土地倾吐的心曲;还有的萦回悠远,一唱三叹,像在诉说庄稼人世世代代的悲欢……在这种响遍山野的喝溜声中,则是男女老少挥汗如雨不遗馀力的劳作,是让每一个真正的庄稼人看了都会深深激动都会自觉投入的场面!

可是今天呢?

封家明擡头看看,四周田野空空荡荡,一块块亟待抢种的土地上只有一丛丛衰草在秋风中簌簌抖动……他心里一阵发酸,眼中差点滴下泪来。同时,他也深深听懂了爹在今天异乎寻常喊出的喝溜声!

噙着两包热泪,封家明没再向爹那儿走去,而是迈着大大的步伐走下了岭,走回了村子。一会儿,他与他的儿子封运垒以及他的小舅宁可玉赶着牛去了西北湖。到了一块秋茬地里,封家明让可玉撒种,运垒撒粪,他自已则套上牛,用鞭杆儿一敲犁把,就划出了一道可以播撒种子的垄沟……封大脚那苍老而又苍凉的喝溜声还在南岭上响着,从上午响到下午。

第二天早饭後,那喝溜声又传到了村中。这时,二队跟在封家明身後出工的人多了一些。别的生産队也有了牵牛下地的。这样,天牛庙村外的田野里,终于有了一些能与大脚老汉相呼应的喝溜声。第三天,在这些喝溜声中,大脚老汉的那条老嗓子悄悄隐退了,同时,南岭上也不见了他的身影。

但下地干活的人仍是不多,播种的进度仍是非常缓慢。一直到向阳岭冬整会战再次开始,天牛庙的麦子也没种完。後来,许多地刚播下种子就来了第一场雪,那麦苗一棵也没能露出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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