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封运品的媳妇恭恭敬敬搬过凳子,封合作就把纪书记的来意讲了。纪为荣随後说:“咱们算算看,希望你能够格,到县里领大奖去!”说着就掏出小本子准备纪录。
封运品听完之後笑了:“你是说我是万元户?胡扯蛋!”
在一边的腻味老汉立马呵斥他的堂侄:“运品你怎麽对领导这种态度?这种态度不好!”接着他又向运品挤挤眼:“可别露底。过几天,再划你个地富成分,有你好看的!”
纪为荣被老汉的话弄火了,他严厉地说:“你别在这里,你快走!”
老汉便笑一笑转身走了。
接着纪为荣让封运品讲他的收入。封运品说:“真是没有一万,去年盖屋娶媳妇的钱我才刚刚还上。”
“真的?”
“真的,骗你不是人!”
纪为荣的脸上现出了浓浓的失望。他拿钢笔杆敲着额头思忖了片刻,又说:“这样吧,你就当个专业户代表吧。”接着他说,现在上级讲了,中国农村要搞两个历史性的转化,就是从自给半自给的自然经济向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转化,从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化,专业户丶重点户就是实现这两个转化的排头兵。封运品你就是标准的专业户,就是排头兵。希望你去参加这个会,学习先进经验,进一步解放思想,回来之後甩开膀子大干,到年底当个真正的万元户!
想不到封运品说:“我不去开会。”
封合作问:“为啥?”
封运品说:“我走了,这里的活谁干?”
纪为荣说:“哎呀,不就是两天麽?去,一定去!”
封运品道:“到时候再说吧。”说着就摸过家夥又干起活来。纪为荣与封合作见他这样,叮嘱两句就走了。
到正式发来开会通知时,封运品果然不去。纪为荣大怒:“还有这样不识擡举的来!就是绑也把他绑去!”封合作便与另一个支部委员强行锁了封运品的修车铺,亲自坐公共汽车把他送到了县城会场上。
这件事立马传遍全村,同时也在全村人中间引发了激烈议论:咳,就那麽一个除了钱谁都不认的混小子,上级还要请着他去开会!真稀奇呀真稀奇!等下午封合作二人回来,听说明天开会的人还要趁县城逢大集的时候游行,大夥们便对这次会议的宗旨更加迷惑不解。第二天,好多人便一早去了县城打算看一个究竟。
这天去县城的有腻味老汉。尽管老汉自认为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但还是被那天的场面震动了。当十点来钟赶集的人到得最多的时候,那支游行队伍出现在了大街上。前面是上百名小学生组成的鼓乐队,鼓号声震天价响;紧接着是比人走得还慢的一队汽车。头前是几辆轿车,人们说里面坐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他们亲自为万元户开路。轿车後面是七八辆大卡车,头两辆上的红布横幅大写着“万元户”,後面几辆依次是“专业户”丶“重点户”丶“经济联合体”。万元户一共二十一,人人身上披了一床红绸子被面,手中扶着的则是一辆崭新的“大金鹿”自行车。二十一个庄户汉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风光,人人脸上都羞喜交织。街边观者如堵,一起向他们投来含意相当复杂的目光。腻味老汉听身边的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人解释:县里本来是要奖十个万元户的,可是哪个公社都有报的,去掉哪里的哪里有意见,只好一个公社奖一个。後边的“两户一联”代表虽然不如前面的万元户风光,可是每人胸前都有的那朵花也让他们红光满面……游行队伍走过去了,老腻味才注意到还有一辆宣传车在宣传:“各级领导都要积极支持他们,认真保护他们。若否定他们,就是否定四化;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四化……”
腻味老汉忽然觉得这话很熟。仔细一想,对了,那年上边这样讲:否定贫农,就是否定革命;打击贫农,就是打击革命。——啊呀,怪不得咱没人疼了呢,是上级又有了新的阶级路线啦!上级不再依靠咱贫下中农了,要依靠专业户重点户特别是万元户呀!
老汉如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他想:日他闺女得跟形势呀!不吃形势不吃香呀!咱也要当万元户呀!
从县城回来他便考虑当万元户的途径,夜里叨叨个没完。他跟老婆说要养猪,养羊,养兔子,养一切能换钱的活物;要种苹果,种山楂,种栗子,种一切能换钱的树木;要搞运输,搞加工,搞贩运,搞一切能赚钱的行当……老婆边听边笑,说:“算了吧你个老杂碎!‘夜晚盘算千条路,早晨起来还得卖豆腐’——你本钱在哪里?”这一问却没难住老汉,他说:“我去要救济款!”
第二天他便去鼓岭找纪为荣,表示要响应上级号召,把自已发展成专业户。纪为荣说:“你想搞就搞呗,找我干啥?”老腻味说:“找你支持呀!我没本钱,你快拨点救济款!”纪为荣气得眼一瞪:“慢说现在没有救济款,就是有,也不是做那用途的呀!”老汉想想说:“那你就叫信贷员贷些款给我!”纪为荣说:“不行,贷给你还款没有保证。”
腻味老汉碰了钉子,回来气得直骂。骂完坚定地说:“他纪猴子敢不叫我当专业户?我偏当!咱的革命行动谁也挡不了!”他便蹲在家里掐着脑袋想办法。正巧这天小米又回娘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小米年前在她二姐的带领下曾回来一趟,挎来了两瓶兰陵大曲和一箢子馍馍。老汉本来想把这个他曾深恶痛绝的“二人帮”成员撵出家门的,但一看小米带来的吃的喝的,再想一想如今中央都不讲阶级路线了,我还讲它干啥?遂接纳了闺女并开口享用闺女的贡品。但因以前自已的立场太坚决,和闺女在一起总是觉得别扭,不愿跟她多说话。闺女好像也有同感,到家之後多是和她娘在一起。母女俩在一起时便小声嘁喳,都说了些啥老汉也懒得问。但根据老汉的判断,宁可玉还是有钱的。那麽,钱的问题就从他那里解决。
他跟闺女说:“小米,帮你爹个忙行不?”
小米问:“帮啥忙?”
“借点钱使。”
小米立马问娘:“你都跟俺爹说啦?”
金柳说:“没有呀!”
腻味老汉由此更加认定自已的判断正确,就向闺女讲了自已的打算,并且猛讲了一通当专业户的政治意义。小米想了想说:“当专业户好,那咱们两家一块当好不?”
老汉心里不想和宁可玉弄到一块,但想想还得用他的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说:“好!”
接着他说出了这样一个方案:两家搞一个经济联合体,养鸡。宁可玉出钱,他出院子;劳力呢,他家出两个即老两口,宁可玉出一个即小米;挣了钱则平分。小米同意了,马上回家说给宁可玉听。
宁可玉当然听出了这方案的不公,瞅着小米好半天没有说话。小米看出他的不痛快,说:“怎麽,俺爹的闺女都叫你给诓来了,你就不能帮他这点忙?”
宁可玉知道拗不过她,便问要用多少。小米说:“俺跟俺爹算了,买小鸡用一千,买饲料用一千。”
宁可玉便把存折拿出来,提了两千给小米。但他提议说,养普通鸡不如养乌鸡,养乌鸡换钱多。这是他到十里街买化肥听人家说的。到底怎麽样,可以到公社畜牧站问问。
腻味老汉见闺女弄来了钱,又带来了宁可玉的建议,心里十分高兴,大声说:“那就养乌鸡!我下午就去公社问!”
下午他去一问,果然有这麽回事。畜牧站的老田说,是临沂药厂下来联系养乌鸡的,养大了他们收购。因为是造药用的,价格比普通鸡贵不少。如果同意的话就和站上写一个合同,然後就到江苏如东县进小鸡。老汉就痛痛快快在合同上摁了手印。
回到家便收拾院子,腾出半边来垒了个大鸡舍,上面蒙上了塑料网子。接着,老田也把小鸡给拉来了。一时间,院子里响遍了这种黑嘴黑爪小动物的喳喳声。
老腻味养乌鸡的消息很快传遍四方。公社正为了贯彻全县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精神抓典型,一听天牛庙冒出了一个,干部们马上来看。一看还真是典型,而且是过去一个老贫农老贫困户干的,更是意义重大。甄书记还给起了个名字:“天牛庙特种鸡厂”,亲笔题写了,让大队书记封合作负责做好牌子挂起来。几天後,公社组织了一个现场会,让各村书记都来看。老腻味面对那麽多观衆侃侃而谈:他怎样响应党的号召决定大搞养殖业,中间克服了多麽艰巨的困难。特别是在某某领导那里碰了严重的钉子也不後退,终于把天牛庙特种鸡厂建了起来。说到这里,他用尖锐的目光瞅了纪书记一眼,而此刻的纪为荣已经後悔得噬脐莫及连头都不敢擡。讲完这些,老汉还像个专家一样讲起从畜牧站听到的知识:这乌鸡是稀有鸡种,药用价值很高,用它配了别的药造成乌鸡白凤丸,能为妇女同志解除好多毛病,像月经不调丶崩漏带下什麽的都管……他的介绍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他讲完是公社书记讲话,兄弟大队干部做表态性发言。会议结束已是中午,天牛庙村支部将早叫人做好的豆腐和煎饼拿来,让与会者吃了一顿便餐。当典型的同志当然也在会上吃。腻味和小米父女俩吃得饱饱的,目送各级领导离去,四目一对欣然笑道:“当经济联合体真光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