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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第3页)

第二天,纪为荣亡羊补牢,亲自领着信贷员来了。纪书记先诚恳地检讨一番,然後让信贷员把一千块钱送到了老汉手中,说是提供一点点帮助。老汉接过来矜持地道:“嗯,我是需要点资金。要知道,这乌鸡得吃混合饲料,机器造的,没有资金是弄不来的!”

公社现场会後,老汉的名声大振。连县里有关部门也知道了,经常有小车开到他的门前。那些领导来这里後,看上一番,再握着手热情鼓励一番,弄得父女俩心里像小春风呼儿呼儿刮。

这一天来的小车最好看,下来的人也最有派头。等跟车的人一介绍,原来是县委的一把手巴书记。但巴书记没有架子,照样和老汉握手,到鸡舍边仔细参观,临走时还一再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好好干。送走县委书记,老汉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擡头看看这个当年宁学祥居住的大院,对小米说:“咳,宁学祥他算老几?县太爷知道他的门朝哪?”小米点着头说:“是呀爹!是呀爹!”她说完这两句,飞跑到鸡舍对那些已经退尽绒毛长出大翎的乌鸡们说:“知道不知道?刚才来看咱们的是县委书记呢!”

随着参观者的屡屡光临,小乌鸡渐渐长大了。当然在这段时间里也死掉了一些,大约有十分之一的样子。宁可玉不便到老丈人家中看,但每当小米晚上回家就告诫,要她注意防疫,能卖的时候赶紧卖掉。小米向爹转述这些,爹却歪一歪鼻子道:“他懂个ji巴槌子!”

当天气变热夏季到来,畜牧站的老田接连来了几趟,说是鸡应该卖了,因为这乌鸡在能交配産蛋前是“童子身”,药效最大,也最值钱。老汉犹犹豫豫地道:“那上边再参观看啥呢?”老田说:“你养了鸡是干啥的?是挣钱呢还是供人看?”老汉想了想道:“政治性也很重要,这是县委书记来看过的,我如果把鸡卖了怎麽向领导交代?”老田摇着头说:“你呀你呀!”

正在这时,纪书记来下了个通知,县里将在八月底召开第二次两户一体经验交流会,让老汉准备到会上做典型介绍。这一来,老汉更不打算卖鸡了。

这时,七百多只小乌鸡已经全部进入了青春期。每到下半夜小公鸡引吭高歌搞得腻味老两口无法入睡。到白天,这些小公鸡则忙于恋爱连吃食都顾不上。宁可玉这时催促小米赶紧卖,可是这话到老汉那里就给否决了。老田来看了之後十分着急,说:老封呀快卖吧,再不卖就危险啦!他还告诉老汉一件事:几年前北京有个大型机械化养鸡场,华国锋去视察了一回并题了辞,结果全国都去参观,不知哪一夥带去了病毒,时间不长鸡就全死光了。老汉一听也有些紧张,但想想县里的会,说:“等开完会吧。一开完会立马卖!”

离开会还有十几天,老汉就一天天地等。想不到过了三四天,忽然有许多鸡开始拉薄屎并且精神不振,这天早晨,鸡舍里竟出现了一大片倒毙者。老汉急忙叫来老田,老田看了顿足道:“完啦完啦彻底完啦!”老汉说:“你快给治呀!”老田说:“大群的鸡到了这一步,就是神仙也没法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把活着的杀了运到药厂去,看他们能不能要。”老汉便冒着满头的汗招呼小米和老婆动刀子。老婆说:“这麽多鸡什麽时间杀完,小米你快叫宁可玉去!”老汉也没阻挡。这样,宁可玉很快来到了这个他四十多年没再踏进的院子。但他没顾得上怀旧,急急忙忙当起了屠鸡者。

在大肆杀戮血流遍地的光景里,又有一些乌鸡寿终正寝避免了刀抹脖子的厄运。小米心疼得厉害,一边给杀掉的鸡退毛一边哭。

把鸡全拾掇完毕,便雇了一辆拖拉机由老田带着往临沂送。由于路远天热,到那里後一车鸡已是臭气熏天。药厂的人不愿收,他们便苦苦哀求,腻味老汉还搬出支持专业户的政策来教育他们。这样,厂里才同意收下,但有一条:必须降价。老汉看看这一车臭鸡肉,咬着牙说:“降就降吧……”

就这样,“天牛庙特种鸡场”经营了半年,一共换来一千一百四十三元的毛收入,不算人工,净赔三千八百多块。

在老腻味忍受着老婆丶小米的嘟哝一天天在家中抽闷烟的时候,还有好几夥外地参观者前来。老汉只好请人写了告示贴在紧闭不开的大门上:“为严密防疫起见本鸡场谢绝参观请予以合作。”

在“入伏”这天,一辆满载了花圈的大头车突然开进了天牛庙。车上的人问清封铁头的住处,便径直去了他家门口。此时老书记正在院里闲坐,看见门外那不祥的花圈车,惊得一下子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车上已下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臂戴黑纱的年轻人冲他叫声:“大伯!”封铁头认出是费文典的养子费弓,便明白了这车为何而来。他涌出一包老泪说:“你爹老啦?”费弓红着眼圈点点头:“老啦……”

和费弓一起来的中年人是地区民政局的孙科长。到家里坐下,他与老铁头讲了已故费局长的遗嘱。他说,按规定,费局长这级领导干部去世後,应把骨灰存放在地区革命干部纪念堂的,可是费局长在垂危之际向组织和家属讲,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起初组织上和时学娴同志都不同意,但是费局长强撑着最後那口气一再要求,大家便同意了。今天,他就和小费来沂东办这件事情。

听了这些老铁头问:“文典兄弟在哪里?”

费弓说:“在车上。”

老铁头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等费弓把骨灰盒递到他手上,他平举在面前,看着费文典那张照片,老泪纵横地说:“文典兄弟,你就这麽想回咱天牛庙?啊……”他这麽一说,围观的人们都潸然泪下。

接着,大家又回到院里商量如何安葬死者。孙科长讲,时学娴同志的意见是,让老书记找人帮帮忙,下午就让费局长入土,他和费弓接着回去。老铁头一听立即摇头否定,说:“不行,文典兄弟回到家,说啥也得在村里过一夜再上东山。你们忙就先回去,其他的事不用你们管了。”他这麽一说,孙科长和费弓面面相觑,走出去悄悄商量了片刻,回来道:因为这车明天还有别的任务,孙科长下午回去,费弓则留下送他爸爸。老铁头便答应了。

接着,老铁头让人找来儿子封合作,让他抓紧安排人在费文典的旧宅布置灵堂。封合作为难地说:“爹,那是大队卫生室……”老铁头打断他的话:“赶紧腾出来,让你文典叔住一夜!”封合作只得马上去落实。

老铁头吩咐老婆儿媳办饭让孙科长吃下,送他走後,他便去了费文典的老宅。这时,堂屋里的药品已全部搬到了另一屋,这里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端放着费文典的骨灰盒。老铁头到桌前深深一揖,跪下叩了四个头,然後就坐到旁边和费弓一起为死者守灵。他一边抽烟,一边慢悠悠地向费弓讲自已与他养父这些年来的友谊。出身于临沂福利院的小夥子聆听着这老汉的讲述,茫然而又不失礼节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费文典的灵堂建立後,村中与死者远远近近的人便陆续前来吊孝。到这里放下一刀纸,叩四个头,到老铁头跟前感叹几声,打量费弓几眼,然後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作为联襟,大脚老汉是午後来的。他带了他的二孙子运垒。祖孙俩一前一後,中间还明显地空出了封家明的位置。他们作揖,叩头,神情端庄严肃。接着,大脚一歪一顿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费文典的照片,回头小声跟孙子说:“还是那样子。”

吊孝的人走了一拨再来一拨。下午是这样,晚上还是这样。

到了夜深,来人就很少了。但院门仍然没关,老铁头仍然坐在屋里没睡。费弓则坐在桌边,手托着额头打起了盹儿。

老铁头坐了一会儿有了尿意,便起身走出了房门。院里的电灯正亮着,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院门外,手扶着门框向里张望。他问一声:“谁?”那人却转身走了。老铁头走到院门外瞅瞅,原来是一个老女人迈着小脚在急急地走离这儿。看那背影,是绣绣老太。老铁头的心猛然一抖:这女人,是来偷偷送她当年该嫁未嫁的费文典的呀……老铁头想喊她回来,让他到屋里好好看看,但老太太却一直急急走着连头也不回一下。看着她那远去的小小身影,老铁头的泪水再一次溢出了眼窝……第二天,老铁头便让人到东山刨墓坑。封合作问墓坑是单挖呢还是跟苏苏在一起。老铁头问费弓:“这事你娘是咋交代的?”费弓道:“她没说。”老铁头说:“她没说,就由着咱做主了。叫你爹跟你大娘合葬!”封合作把爹扯到一边悄声说:“这样不合适吧?俺那个大娘後来不规矩……”老铁头把脸一扬:“谁在世上没有一点半点的错?就这样办!你文典叔保准同意!”

下午,老铁头带领村里许多人把费文典的骨灰盒装进一口突击做成的棺材,像寻常出殡一样送到了东山。此时,苏苏的坟堆已被掘开了半边,在缺着的那一半里,一个挖好的墓坑正躺在那里。

落棺,添土,一个大大的坟子圆了起来。看着它,人们唏嘘不已。

最後,老铁头让衆人包括费弓都回村,他自已留在了这里。他把手袖着,半蹲半倚,靠在了费文典的坟堆旁边。

天牛庙几大姓的墓地都在东山上。此时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阳光洒过来,将一大片坟堆照得半明半暗。封铁头睁开一双老眼看了一圈,这时他突然发现,和他的生命有过密切联系的许多人,现在已经都躺在这个东山上了。

在一棵马尾松旁边的两座坟,是他的前妻和他的长子。那个给他带来过最大苦恼的傻女人,最後却是受他牵累而死的。不知他在这黄土之下还会不会喊那让人可气可笑的“俺不敢啦”?坷垃,他的瘸腿长子,在人家受了多年的罪,连媳妇都没娶就死了。坷垃,我可怜的儿呵……在更远的地方,那是银子的坟堆。这个他一生中最为爱怜的女人,已经在这里睡了四十多年了!银子,银子,当年你就是不答应我,我也不该让你在大复查中丧命呀。你能知道我当时的心思麽?你如今能原谅我麽……在另一个方向趴在草丛里的一堆,是他的战友郭小说。这个当了多年长工的疤眼汉子,当年搞合作化是多麽积极,对集体是多麽爱护。大跃进办公共食堂让他当主任,他自已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唯恐伺候不好大夥。後来粮食吃尽了,大夥饿红了眼,就怀疑食堂的人偷吃,说小说“好像胖了”。就为这句话,他连该吃的也不敢吃了,天天饿着肚子。终于有一天,他把饭桶再次提到大夥面前的时候,自已却一头栽在地上再没起来……坟上长了一丛腊条的是宁兰兰。这个伶俐俊俏的妇女主任,当年在工作上帮了他多少忙呵。老铁头承认,在这世上,最能懂得他的心的就是这女人了。两人心里都有数,但都是顾忌到家里的另一人,才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哪知道,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村里贴出大字报,上面画着他和她赤条条地搂在一起。宁兰兰看了之後,当天夜里就喝卤自尽了。而写这张大字报的人,至今也没能弄清是谁……另外两个坟堆,则是他曾经的对头了。那个是费大肚子。这个在六十多年前搞了一场“拨地瓜地”运动,跟他领导的争取永佃权的斗争对着干的人,一生中没能吃上多少顿饱饭,而到最後却是撑死的。那是一九六o年,大夥都在挨饿,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一天夜里撬开大队仓库的门,摸到了一口齐胸高的大瓷缸跟前。里面有小半缸花生油,他就趴下去探进身子喝。也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为啥喝饱了不出来,反正第二天人们从缸里拖出他时,稍动他一下他就九窍冒油……那一个是宁学武。这个闹退社的老富裕中农,当时被判一年徒刑。也不知怎麽弄的,这个像牛一般结实的汉子,仅坐了半年牢就死在了里头……都死了,都死了,就我还活着。我也快了,也快了。年纪到了杠儿就得死呀。文典兄弟,我很快就来跟你做伴呀……看看日头即将落山,老铁头活动一下蹲麻了的双腿,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去。走到山脚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路边大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中间,竟有一块荒着,眼下长了一地狗尾巴草。

他想起,这就是队里分给他的那片“责任田”。分的当年,他让儿子量出自已的那一份,坚决不让种,以表示他这个天牛庙村农业集体化的创始人对大包干的反对态度。三年了,这块地就这麽一直荒着!

面对着这块地,老铁头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内疚。他想,我过去安慰安慰它吧。于是,他就沿着田埂,一步步走近了它。

走到地里,蹲下,他感觉一地的狗尾草都在摇摇晃晃搔他的脸。老铁头知道,这是地在跟他说话,是这地在责怪他。他铺开一双大手,把一片狗尾巴草压平,摩挲着地皮说:我不该呀,我真不该呀……他蹲在那里,长时间没有起来。

太阳终于要落下去了。老铁头想起身回家,可是他的腿却不听使唤。他觉得奇怪,看了看西天边,竟发现那轮正在下落的日头此刻正像早晨那样急剧地升起。这是怎麽回事?是我转了向,还是早晨已经到了?老铁头还没想明白,他就重重地倒了地里。

一地狗尾巴草摇摇曳曳,略显几分温柔地遮住了这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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