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三国的遭遇迅速传遍周围的村庄,恐怖感像乌云一般积压在外出民工家属们的心头。向来为庄户人淡漠与忽视的乡邮员小熊成了人们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绿色的他骑车进村,马上就会围上去一些妇女和老人。拿到了亲人信件的对小熊哈腰点头千恩万谢;拿不到的就对小熊反复诘问直到把他问烦。大木的妻子刘正莲一直没收到男人的信,几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问小熊是怎麽回事。小熊起先还能向女人解释几句安慰几句,有时还开玩笑说大木是在外头学花花了,找了个城里小妞把家忘了。刘正莲当然不信,依旧去等去问,小熊最终叫她问得不耐烦,甩一甩长头发大声道:“天天问天天问,难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丢了?”以後刘正莲就不好意思再问了,甚至连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小熊进村,都要拄着锄柄发一阵呆。
但是像大木这样不见来信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打工者都在这个春天里向家中寄回了一到两封信。过了清明节,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还收到了汇款单。这些绿纸片子在寄来後都要经过甚为广泛的传阅,人们在传阅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是:“咳,出去还真是能挣钱哩!”
这些绿纸片子给持有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持有者兴冲冲地去镇上邮局里取,里面的人看一看立马给甩了出来:“没有钱!”问什麽时候有,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然而过几天再去还是说没有钱,有的人一连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取钱的庄户人急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麽亲人挣的血汗钱一旦进入这个以绿颜色为标志的机构,就像铁入了木丶蛇入了窟丶公狗ji巴进了母狗×一样死活取不出来。许多人顿足哀叹:庄户孙,庄户孙,谁想给咱亏吃就给咱亏吃。前几年粮管所收咱的粮不给现钱打白条子,现今又有了这中看不中用的绿条子!日他脏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来的“绿条子”更多了,可是邮局依旧说没有钱,衆多的妇女想想马上要用这钱买化肥种麦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镇上跑,脸上挂着再猛的风也吹不干的泪与汗。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去取钱时发现没有了障碍。把绿条子换成现金,庄户人又对邮局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仿佛这钱不是亲人挣的而是邮局发给他们的救济金。过了几天,对于奇迹出现的一种解释传遍了乡村,说是外地一个小夥在外头打工挣了钱,打算寄回家娶媳妇的,可是他到家後,拿着早他而来的汇款单连跑一个月的邮局却没取到钱,一气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杀。这事惊动了上级,上级才让邮局改变做法的。许多取出钱的人特别是妇女们得知这事唏嘘不已,说原来钱是这个青年给咱争取到的,这个青年也真是可怜,咱应该把钱匀一点给他爹娘。查问一番,谁也说不清楚青年是哪个地方的,反正是很远很远。人们只好作罢,拿着亲人汇来的钱赶紧购买夏种物资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些在家买了高价地种的中青年男人发现自已年初打错了算盘。他们仔细地把账再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种地不行。拿种花生来说,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个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接着是一系列的减法:减去买地钱一百二十元,化肥钱七十元,农药钱二十元,塑料地膜钱二十元,机耕费二十元,种子费六十元,土地税六点五元,镇村两级各种集资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价五六十元,剩下的净收入就不足二百块了。如果种粮食作物,那麽净收入还要更少。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骗,一个月就要起码挣这个数目的。这账算得许多人痛心疾首,他们跺着脚说:不干了呀!刀压着脖子也不种地了呀!
收完麦子,天牛庙又走了一大批庄户汉子。
事情的後果被封大脚发现已是“夏至”後的第四天。今年老汉虽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但他还是像往年那样帮二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到了割麦子时他更是天天下地,一双老手一把镰刀差不多能赶得上孙媳妇左爱英。但是干了三天後他忽然觉得那只大脚疼了起来,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让孙子推他回家。夜里这脚一直疼,让孙子拿来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第二天还是疼,他只好放弃了下地的打算依旧躺在床上。他抱着那只脚对绣绣老太说:“你说这脚是怎麽回事?它多年没疼了如今又疼起来了。”然而绣绣老太不答腔,还是像几个月来的老样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顶。大脚老汉无奈而酸楚地说:“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老汉一心想看看孙子在麦茬地里种下的庄稼,便找一根棍子拄着下了地。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见了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现象:收完麦子这麽长时间了,时令已经过了夏至了,田野里竟还有许多没种的地!而这种现象自从大包干以後是没有过的。老汉看着那一块块没种庄稼只有一些灰灰菜丶青草等茁壮生长的土地,拧着一脸的皱纹大惑不解:这是怎麽回事呢?是怎麽回事呢?
走到自已的地里,孙子告诉了他答案。老汉听了,是满脸的惊讶满脸的悲怆:“都不种地了?都出门挣钱去?这种事自古以来可没有哇!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没有粮食,钱再多有什麽用……”
他转身再打量了一会儿那些撂荒地,说:“运垒,他们不种咱种!”
运垒说:“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汉道:“怎麽不行?让它们荒着太可惜啦!我去找他们问问,他们真的不种咱就栽地瓜!”
回到村里,老汉果然登了几户人家的门,问他们的地还种不种。那些户多是女人在家,都对老汉道:“哎哟哟,当家的一走,俺光口粮田就顾不过了,还有力气去管那些不赚钱的高价地?俺不管了,谁爱种谁种!”
老汉很细心,还询问了承包款由谁交的问题。人家表态:俺当家的在外头能挣出来,就不向他要了。
老汉大喜。回家一说封运垒也挺高兴。从菜园里拔了种自家地剩下的地瓜秧苗,牵了牛扛了犁,就去一块人家不要的地里耕作起来。刚下过雨不久,地土正湿,运垒吆牛扶垄,老汉和孙媳妇则往垄上插秧苗,一个上午就种出了半亩。
他们的行动被别人发觉,一些不打算出门打工的人群起仿效,于是天牛庙村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拾地”运动。
一直干到“小暑”,时令实在太晚,秧苗也用光了,人们才住了手。大脚祖孙俩算一算,一共拾了九亩地。老汉直起酸痛无比的老腰,跺跺还在隐隐作疼的大脚,向四周田野睃巡了一圈。看见还有些地没人种,他遗憾地道:“这麽晚的时令,种荞麦还行。可惜没有种子。”
麦收前,天牛庙村党支部书记封合作有了一次极不平凡的经历:他去了一次南方。这是镇党委统一组织的。镇党委书记诸葛均恕先在半月前随县里组织的参观考察团去了一次南方,回来便召开全镇干部会议大讲了一通深圳丶珠海丶温州丶苏南,说那些地方是怎样怎样的了不起,如何如何让人解放思想。讲完了,镇党委镇政府的干部们和一些村支书记纷纷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让咱们去看看吧!镇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便做出决定,一个村交四千块钱的费用,马上啓程。这个六十一人的考察团先是到青岛坐飞机去广州,看了珠海丶深圳,然後又坐火车到温州丶苏南,当然中途也像县里那次考察一样捎带着考察了江西庐山和杭州西湖。
这次外出考察给封合作带来了极为深刻的感受。且不说第一次坐飞机的那种新鲜,也不说深圳丶珠海两地高楼大厦给对他的震撼,就说温州的个体经济和苏南的乡镇企业,就足以让他夜不成寐,和同房间住的乡党委宣传委员老邱谈感受几乎谈了两个通宵。“人家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麽人家能干咱们不能干?就怪咱们思想不解放!回去以後,无论如何也得叫村里变变样啦!”封合作在考察团在宾馆举行的表态会上慷慨发言。他还分析道,在天牛庙村,虽然在村两委的大力扶持下,有了鲁南拆车总厂这样有较大规模的个体企业和十来家工商个体户,但村办企业至今还没有一个,这不能不说是村两委的失职。他表示,回去之後一定要急起直追大干一场,让村办企业遍地开花,让天牛庙成为商品经济的带头村。
但是,当他回到天牛庙村向村两委干部传达南行感受的时候,却遇到了和镇上诸葛书记南行回来遇到的同样情况:村干部们也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要亲自去南方考察一回。封合作说:“都去考察,要花多少钱?”只有二十七岁的支部副书记费红卫说:“不去看看,怎麽解放思想,知道上什麽项目?”封合作这时才想起,他南行时光跟着大夥人走马观花,没顾得上考察一个能在本村搞的具体项目,觉得是应该再去一回。但他还是顾虑钱的问题,说去年收的高价地款和提留款十万,搞轧钢厂的时候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平时的开支又用去了一万多,如果村两委再去考察,钱用去了大半,上项目的时候怎麽办。一贯沉稳的原文书丶刚补选上不久的村主任宁山青道:“你刚才不是讲,人家敢于举债经营吗?咱们上项目再贷款就是。”其他人纷纷赞成:对,到时候贷款去!见大家都是这种态度,封合作便点头答应,决定等麦收过後就带领大家去。
麦收过後,村里的青壮年又向外走,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有的村干部对此感到着急,封合作却说:不要着急,这是好事。只要挣来了钱难道还买不到粮食吃?不过外出打工总不是长远之计,咱们要抓紧把村办企业搞起来,让这些人回来做工。基于这种认识,他把带干部去南方考察的事抓紧了。“夏至”的第二天,有七名成员的天牛庙村考察团便正式啓程。他们沿着镇考察团走过的路线,先天上後地上,一共花了半个月。整个行程里,负责理财的宁山青不断地从裤头上的暗袋里掏出臊哄哄的百元大钞,在不同的地方换成各式各样的发票。到最後在南京逛了一圈夫子庙丶秦淮河,裤头上仅存了回山东的车票钱。他看着一大包发票自嘲道:“粮进肚里变成屎,钱到路上也变成屎,这些发票都是屎啦!”
经过这麽一番考察,村两委干部的思想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与统一。大家一致决定:坚决改变单一农业生産的老路子,大力发展天牛庙的第二丶第三産业。要“几个轮子一起转”,除了村里上项目,还要鼓动各家各户上项目。要“靠山吃山靠路吃路”,把应该在公路边做的文章充分做足。村两委决定,要把公路两边属天牛庙的大约五华里长的地段,建成“非农産业长廊”,无论是建工厂丶开饭店丶搞修理还是从事其他服务业,村里一概批给土地。哪怕是外村人外地人到这里搞,只要交足土地租用费和管理费也一视同仁。定下了这些原则性的东西,封合作便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做了传达动员。到会的青壮年已经不多,多的是老人妇女。但封合作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降低了讲话的调门,依旧是坚定有力铿锵作响。由于去过两次南方,不得不学说普通话,这时他在村民会上还不自觉地冒出一两句那种味道的。下面妇女们听了都暗暗发笑,小声说:“哎哟,书记跟南方人串了花了。”封合作操着这种串了花的声调继续讲南方,讲天牛庙村应该怎麽办。他特别强调,在上项目问题上,党员要自觉带头,一家保证上一个项目,五天以内,要拿出计划向村支部汇报。
这次会议引起了强烈反响。散会後即有十来户向封合作申请批地,要在公路边开店做生意。从第三天起,也陆续有党员找他汇报自已的项目计划。他们计划上的项目,有建家庭小厂的,有建饭店的,有搞玉米皮编织的,有造爆竹的,有修自行车的,有贩卖粮油的……五花八门。有一对六十多岁无儿无女的夫妻党员前来对支部书记说,他们整整讨论了四天四夜,最後决定用家里五十块钱的积蓄上个商业项目:到公路边上摆个水果摊子。封合作以他们为典型,进一步发动广大党员丶群衆,反复地讲不要看这对老党员的项目小,关键是精神可贵,能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头做“弄潮儿”。受到书记的表扬,这对老夫妻加快了项目进度,两天後即将一篓桃子擡到公路边上守着。村里人走过他的水果摊子都喊:“哎,弄潮儿!弄潮儿!”两个老“弄潮儿”也不恼,继续向来往行人叫卖他们的桃子……封合作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在大喇叭里讲一通,说村里哪些户又上了项目,全村的项目一共到了多少。短短几天,封合作宣布新上项目已经突破一百个。
这天讲完之後,封合作刚走出村部广播室,看见与他爹同时入党的封从亮老汉正蹲在门外等他。他问:“从亮大爷,你找我有事?”老汉说:“有事。俺跟你说一声,俺也上个项目。”封合作一听很受感动,说:“哎呀,你这麽大年纪了也要上项目?这太好啦!你真是黄忠再世宝刀不老哇!——你上什麽项目?”老汉瞅着他的脸说:“我上的项目,是专补叫你给吹破了的牛×!”说着便起身走了。此时院里有来申请批地的村民,听了老汉这话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先是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待老汉走出门外後他说:“看见了吗?什麽叫思想僵化?这就叫思想僵化!什麽是改革的障碍?这就是改革的障碍!”
老党员封从亮上的“项目”没有阻挡住天牛庙村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步伐。就在个体项目“遍地开花”之後,他又集中精力抓村办项目了。
村办项目是一个橡胶厂。这是村干部在江苏无锡考察时看中的。具体做法是购进生胶,加工成一些橡胶制品。封合作计划“滚动式”发展:先造工艺简单的鞋底之类,等资金积累多了,再另上生産线,生産高级男女雨靴。销售市场已经打听清楚,本县鞋厂用的胶鞋底就是从外地进的,生産出来之後可以卖给他们,现在需要再把材料来源考察好。于是,封合作和宁山青又去了一趟橡胶産地云南。
这次他们还是坐飞机。到昆明走了几家橡胶厂,请了几次客,把鲁南特産花生油送出几桶,终于得到了一家工厂的许诺答应供货。二人完成任务十分高兴,决定找地方玩玩去。把这想法跟橡胶厂供销科长讲了,科长向他们介绍可以走广西,到桂林看那甲天下的山水去。二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就是这麽个路线!
这次外出,封合作二人又花掉十天多时间和五千多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