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弦共振
深潜室是悬浮在漆黑宇宙里的一个玻璃球。舱外,翠穹星的极光雨爆开一团团淡紫色的光。玄戈正有些无聊地数着光斑,数到第三十七个时,後颈的芯片接口忽然传来一阵酥麻。
是素弦。她的意识在轻轻敲门。
“准备好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舱室低声问。话音刚落,舱内那些被当做“共情介质”的发光蘑菇突然抖了抖伞盖。零重力下,金色的孢子粉凝成一条光带,不偏不倚,正好连接在他和素弦的神经接驳器之间。这是瓦格纳博士的点子,异想天开,却似乎有点用。
素弦的意识流淌进来,带着一种清凉的丶柔和的质感。玄戈的脑中瞬间出现了她那边的景象:培养舱里,她雪白的长发在营养液中完全舒展开,发梢缀着的光粒,正随着舱外极光的节奏明明灭灭。
“玄戈,它们在跳舞。”她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满是孩子气的好奇,“外面的光,好像妈妈故事里讲的萤火虫。”
忽然间,他的感知穿透了舱壁。视野里,极光雨的轨迹不再是杂乱的光斑,而变成无数根正在震颤的光弦。每一根光弦都有着不同的频率:19赫兹来自地壳深处岩浆的流动,43赫兹源于大气电离层的摩擦。而其中最亮的那根银色光弦,77赫兹,频率与GSO的能量脉动完全重合。
“同步率98。7%……99。1%……”通讯器里传来瓦格纳博士夹杂着电流声的嗓音,透着一股紧张,“稳住!素弦,试着输出你的脑波脉冲!”
素弦的意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根77赫兹的银线。
深潜室的舱壁表面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圈圈涟漪。玄戈感到自己的视网膜温度在升高,那些极光的轨迹在他的视野里灼烧出一些符号。不是方舟的代码,也不是人类已知的任何文字,而是一种螺旋状的丶从未见过的花纹,和那些发光蘑菇菌褶的纹理完全一致。
“它们在看我们。”素弦的意识传来一丝颤抖。玄戈“看见”了她的瞳孔,那些螺旋符号正在她的眼底游动,像一群受惊的鱼。她又说:“GSO的核心……有一颗在跳动的心脏。”
深潜室的温度陡然飙升。舱壁的细小裂纹里渗出淡蓝色的雾气,那是翠穹星特有的超导体结晶在高温下升华的産物。一股剧烈的灼痛感淹没了玄戈的全部感知,并非来自物理上的高温,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审视,那股力量直接穿透了他,探查着他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快断开链接!”瓦格纳博士的声音里满是惊慌,“外部温度已经突破临界值了!”
但素弦的意识却固执地缠绕着那根银线。玄戈“看见”她正在用自己的神经脉冲作为纬线,用GSO的能量流作为经线,编织出一张巨大的信息网。那些螺旋符号顺着网线流动,最终在舱外组成了七个巨大而明亮的发光字符,悬停在宇宙中。
“这是……问候。”玄戈的鼻血滴落下来,在失重环境下凝成一个暗红色的球体,“她在说‘我们没有恶意’。”
回应来得非常迅速。一道绿色的光束从翠穹星地表射出,精准地命中深潜室的观察窗。它不是武器,更像某种能量的赠予。光束穿过玻璃,在舱内那条金色孢子粉形成的光带上折射开来,将那七个字符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
每一个光点里,都包含着一段影像:
晶体状的GSO内部,是一棵倒置的丶正在发光的巨树结构。
石质皮肤的“农者”在藻类田间工作,他们的脚印会催生出荧光的植物。
在星球更深处,某种与人类DNA相似的双螺旋结构,正缠绕着GSO的核心搏动。
“是‘低语者’……”瓦格纳博士的声音带着哽咽,“它们在……在给我们看自己的世界。”
素弦的意识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玄戈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那道绿色光束的源头坐标,正对着GSO残骸上一个被判定为“眼睛”的部位。可在素弦的感知里,那里根本不是机械结构,而是一个巨大的丶正在缓缓眨动的瞳孔。
“它在哭。”素弦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玄戈“看见”她所在的培养舱里,营养液正剧烈地沸腾。“它说……‘等了好久’。”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深潜室。观察窗的裂纹已经蔓延至整个舱壁,淡蓝色的结晶雾开始燃烧。玄戈很清楚,他们必须立刻撤离,但那些光点里的画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涌现:GSO的核心正在剥落,农者们用自己的身体去修补裂缝,某个远古灾难的场景在能量流中一闪而过。
“玄戈!”素弦的意识忽然收紧,用尽全力攫住了他,“它在求我们……别重复‘大枯萎’。”
这个词让玄戈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这是地球毁灭事件的代号,是只有方舟最高层才知道的机密。素弦怎麽会……
“紧急弹射程序啓动!”瓦格纳博士的吼声切断了他的思绪。深潜室剧烈震动,玄戈感到素弦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外力强行剥离。那些发光的符号在他视野里急速退去丶崩解,最後彻底消失。
在弹射舱脱离深潜室的瞬间,玄戈最後“看”了一眼翠穹星。那道绿色光束依然在持续发射,在虚空中画出一条笔直的线,连接着GSO的“眼睛”和他们逃离的轨迹。而在那七个字符原本的位置,新的符号正在形成——一个代表接纳与善意的图形。
当弹射舱重重坠入“新芽号”的回收舱时,玄戈的视网膜已经一片血红。他瘫倒在舱底,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後颈的接口处传来一阵灼痛。素弦的最後一句话,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回响:“它认识妈妈的摇篮曲。”
瓦格纳博士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扫描报告,因为激动,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块数据板:“深潜室的残骸分析出来了……那些符号是一种基因序列。素弦和GSO的共振,竟然激活了我们携带的地球植物种子的休眠基因。”
玄戈死死盯着数据板上那个螺旋状的基因图谱,忽然明白了素弦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不是GSO认识摇篮曲,而是某种更为古老的联系——也许人类,和这个星球的“低语者”,本就共享着同一段被遗忘的丶源自远古的记忆。
这时,索伦的身影出现在回收舱门口。他的机械义眼扫过玄戈染血的脸,又转向数据板上的基因图谱,红色的电子瞳孔骤然收缩。“看来,星种少女还有点用处。”他的金属靴踩碎了一块从深潜室掉落的发光蘑菇,“准备解析这些序列,或许能找到摧毁GSO的钥匙。”
玄戈的拳头猛地攥紧。他看着索伦转身离去的背影,又想起那些光点里,农者们用身体修补GSO的画面。素弦说得没错,他们正在重复地球的悲剧——把求救的信号当成威胁,把善意的展示当成陷阱。
回到医疗舱,终端收到一条素弦发来的加密信息。没有画面,也没有声音,只是一段纯粹的意识波动,频率稳定,带着清越的振动。玄戈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屏幕上,联觉带来的耳鸣忽然消失了。寂静的舱室里,只剩下那段波动的共振,在空气中发出悠长的回响。
他知道,一段连接两个世界的弦已经架起。
而索伦,正计划着要剪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