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之困
医疗舱的真空静音箱是全透明的,素弦的控制单元就安静地悬浮在正中央。玄戈隔着一层隔离材质看着她。
也不算是看着她,其实是看着单元屏幕。屏幕上,那个代表着他们所有希望的螺旋符号,正在一格一格地倒转。原本充满生命力的绿色纹路,正被一种墨色侵蚀,速度不快,却无法逆转。
“镜像幻听的频率在增加。”瓦格纳博士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有些失真,“她脑波和GSO的共振率已经百分之四十三了,这个数字再往上涨,她的个人意识会被行星意识彻底同化。”
玄戈的指尖无意识地贴上隔离箱,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联觉感官传遍全身。
他在“听”,听素弦的意识发出的尖叫。
那不是痛苦,而是纯粹的恐惧。她的意识里被灌满了倒放的旋律,每一个音节都预告着她的结局:控制单元的金属外壳一片片溶解,螺旋符号扭曲着钻进她的大脑,最终,她只会变成GSO晶柱里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不能断开链接吗?”玄戈的声音绷得很紧。他盯着控制单元接口处冒出的晶体棘刺,那些尖刺已经和素弦的神经接驳器盘绕在一起,生长成了一株诡异的水晶植物。
“物理锁死了。”瓦格纳博士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息,“是她自己的潜意识触发了保护机制,她在抗拒被强制剥离。玄戈,她害怕‘创世程序’——不只是害怕它毁灭翠穹星,她更怕自己会变成执行这场毁灭的工具。”
话音刚落,素弦的控制单元陡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蜂鸣。
玄戈的联觉感官里炸开一片血红——是她的幻听,这次,幻听里出现了他自己的声音:“第23次心跳後,我会忘记玄戈的名字。”
屏幕上,一个鲜红的数字开始跳动。23。
玄戈猛地转身,想也不想就往医疗舱外冲,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跑来通报的伊娃。这位守望天使的机械翅膀在撞击中“唰”地展开,金属关节反射着应急灯的红光。
“外面出事了,”伊娃的声音很急,“农者把整个哨站都围起来了。”
玄戈跟着伊娃跑到气闸口,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蘑菇林的边缘,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石肤农者。他们沉默地伫立着,身上天然的裂纹闪烁着同步的红光,连成一片。最前方的农者领袖举起手中的水晶工具,遥遥指向医疗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轰鸣。
“它们要求‘交还翻译者’。”瓦格纳博士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他举着声波分析仪,脸色很不好看,“它们说,如果再不交出素弦,就要发动‘绿潮’。”
“绿潮?”玄戈的联觉已经捕捉到了农者意识里泄露出的画面:数不清的发光藤蔓破土而出,淹没所有能动的东西,GSO晶柱的红色结晶在藤蔓的浪潮中沸腾。他问:“一种生态武器?”
“是共生防御。”
是素弦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沙沙声,从每个人的通讯器里响起。
“农者丶GSO丶还有这里的植物,它们是共生体。它们认为我在伤害GSO,所以要把我这个威胁……清除掉。”
玄戈的後颈神经接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看见”了。
素弦控制单元的屏幕上,倒计时已经走到了10。那些晶体棘刺正在更深地刺入她的神经接驳器,鲜血顺着导线滴落,在舱底和绿色的孢子混杂成一种诡异的褐色。
9。
“我有办法。”
8。
玄戈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医疗舱跑。他无视了身後伊娃的呼喊,用尽全力,一拳砸碎了真空静音箱的隔离材质。
7。
控制单元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屏幕上的倒计时停住了。
玄戈一把抓住控制单元,任凭那些锋利的晶体棘刺扎进自己的掌心。联觉同步过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行将自己的意识冲撞进素弦的感知里。
不是同步,是冲撞。蛮横地,不讲道理地。
“别信那些幻听!”他吼道,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屏幕上。那些墨色的纹路一碰到他的血,竟然有了消退的迹象。
“你是素弦!你会哼摇篮曲,会给GSO唱安眠歌的素弦!你不是什麽创世程序的工具!”
素弦的意识在剧烈地挣扎。
玄戈“看见”了她记忆的碎片在混沌中翻飞:在培养舱里第一次听到摇篮曲时,那种懵懂的好奇;在跃迁湍流里,紧紧握住他的那道光弦;在翠穹星的极光之下,那些因为她的歌声而跳舞的能量线……
这些细碎的画面,在墨色的混沌里亮了起来。
“玄戈……”素弦的声音终于从通讯器里传出,带着一点点哭腔,屏幕上的数字开始疯狂倒转,“我怕……我怕变成星星以後,就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玄戈的额头抵着冰冷的控制单元,他的血和泪混在一起,在屏幕上晕开,“我会像GSO的晶柱一样,一直站在这里等你。不管你变成了人类丶光,还是这颗星球的一部分,我都能找到你。”
医疗舱外,农者领袖的轰鸣声调突然变了。
玄戈的联觉“听”到,它们意识里的红光正在褪去,转为一种柔和的蓝。那些石肤农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水晶工具,一步步退後,身影消失在晨雾里。
“绿潮解除了。”伊娃的声音传来,满是不可思议,“它们……好像相信了你的话。”
玄戈浑身力气被抽空,瘫坐在医疗舱的地板上。他看着素弦控制单元上的倒计时归零,那些扎进他和她身体的晶体棘刺开始收缩丶脱落,最终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粒,消散了。
“玄戈。”素弦的声音很轻,很温柔,“我刚才好像听见妈妈的摇篮曲了。在GSO的核心里。”
玄戈握紧了手中的控制单元,掌心的伤口传来灼热的痛感。他知道,这场危机只是暂时过去。农者的警惕丶素弦的幻听丶还有那艘虎视眈眈的方舟,依然悬在他们头顶。
而那根维系着一切的丶最关键的弦,正连接着他和素弦的意识,在翠穹星的心跳声中,轻轻震颤。
他低头看着屏幕上重新亮起的绿色纹路,忽然明白了。困住他们的,从来不是农者的威胁,也不是GSO的共鸣,而是他们心底对于失去彼此的丶最原始的恐惧。
医疗舱的舷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了雾霭,照在GSO晶柱巨大的断口上。红色的结晶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一个正在愈合的伤口。玄戈抱着素弦的控制单元,在晨光里闭上眼,後颈的神经接口传来一阵久违的暖意。
那是素弦的意识在轻轻触碰他,告诉他,别怕。
但他没有看见,在控制单元投下的阴影里,一颗微不足道的红色孢子,正在悄悄地发芽。它顶端的花苞里,藏着一个微型的摄像头,正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忠实地传回某个冰冷的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