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个他要手刃的仇人要被命运抢先一步带走,这时的他内心该是何等滋味。
他二人说起病情的言论还再继续,严岳嘴唇动了动,刚想再说几个字,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止住。
医官连忙上前查看,关政也跑了过去,但被严岳一个动作制止。
待剧烈的咳嗽平息,严岳像被掏空般瘫在榻上,每一次喘息都十分费力。
“都督…您要不先休息会儿,再跟少将军说去吧。”医官这样劝道。
严岳并没有听他们,而是擡手对着衆人挥了挥:“都出去。”
“都督……”
“出去。”
他态度强硬,哪怕桓恂跟关政劝,他也没有听。
医官跟婢女们更不敢多言,只能各自带着手里的东西,默默垂首而出。
仆人们一走,严岳又转向关政,声音断断续续:“关政你丶你出去守着,我有话丶有话要对子竞说,记得,不准……不准任何人靠近。”
关政虎目泛红,随即抱拳领命,转身大步而出,将门严实关上。
屋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三人,羽涅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前。
考虑到严岳必定有话想对桓恂单独说,她选择没有移动。
现下严岳再无面对外人时的强撑,只剩下彻底的疲惫。
桓恂秉持着义子应有的神情跟态度,开口:“父亲。”他语气担忧不解地唤道:“您发生了这麽重要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孩儿?”
无人知晓,在他满是忧心的外表下,内心却是在怀疑。
向来能令诸多将领肃然,让敌人闻风丧胆,能指挥万军久胜不败,能浑身浴血取敌人首级,执掌生杀大权,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枭雄严岳,怎麽会死?
他怎麽会死?!
这看起来像是老天与他开的玩笑。
如果严岳就这麽死了,那他这麽多年的谋划算甚麽?
还是说这又是严岳的试探,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各种方式考验他的忠诚,他的反应?
望着眼前人灰白的脸,桓恂试图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找到破绽,找到其惯有的算计。
但找来找去,他只找到了一片被病痛侵蚀殆尽的废墟,失去血色的干裂嘴唇,发青的双目,艰难痛苦的呼吸,这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得残酷。
可即便事实在前,他仍然无法相信,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身影,就这样崩塌。
这种强烈的否定,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他仍扮演着恭顺的义子,悲痛着道:“父亲是不是在跟孩儿开玩笑,不是说风寒而已,是不是那些医官没有用心照顾好您。”说罢,他愤然无比:“我这就叫那些人进来问话。”
“子竞。”瞧着他愤怒不已的脸,严岳一声低唤,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说道:“不怪他们,是为父,不许他们告知你。”说完这句话,严岳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为了表达清晰,後续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
“大战在即,军中…不能乱。若我病危的消息传开,会影响军心。届时,动摇军情,你我承担不起。”
“可您的身体对于孩儿来说最重要,没有甚麽比您的生死更重。”
在桓恂说完後,严岳扯出了一个笑,像是笑他说的是胡话,又像是太过欣慰的发笑。
他咳了几声,言道:“生死对于为父来说,没有平定四海重要,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仙问药,机关算尽,妄图长生不死,可你可见过,有谁真能逃脱这黄土一抔?”
严岳:“秦皇汉武,一世雄主,又如何,终究丶终究逃不过这一遭。这世上,有些事,是争不过命的。”
他微微合眼,语调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是人,总要死,或早,或晚,不过是,回归来处罢了。”
这番话,从一个叱咤风云的枭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平静。
严岳没有不甘的咆哮,没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淡然。
这与桓恂记忆中那个永远要争要抢,要与天斗与命争的义父,判若两人。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桓恂意识到,他恨了这麽久的人,想要亲手杀掉,让他赎罪的人,是真的要死了。
不是计谋,不是试探,这是现实。
站在不远处的羽涅,沉默注视着这对关系复杂的父子,听着他们之间暗流涌动的对话,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