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孟元也坐了下来。他将手边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对静漪道:“对我来说,你永远不能算是客人。”
“我不是来叙旧的。”静漪说。
她看着戴孟元的脸——戴孟元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反而伸手,将窗推开了些,光线明亮了些的同时,他也从百叶窗缝隙里看了看外头——他还是那样的警惕……静漪将手袋放在膝上,默不做声。
他看上去,面容有了不少变化,伤疤浅了许多,皱纹也多了些——未免有些太多了。虽然是修剪得极整齐的发型,细细碎碎的白发也很扎眼,这都令他看上去像个年过四旬的、有些脱俗气质的文雅的中年人,可又并不太引人瞩目,混迹在沪上的普通的中年人中,不会显眼的。仿佛他走出这间书局,就会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拎了两条鱼,行走在弄堂里……而弄堂的尽头,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静漪的心柔软了些。
戴孟元的目光也温和了些。
两人还没开口,已经有了些许默契。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静漪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我也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见我。”戴孟元终于转向静漪。他静静地望着她,“藤野晴子今天凌晨被关进了丁家村。”
静漪盯着戴孟元。她的心提了起来。
信上虽然已经透露了这个消息,但是再次确认,她还是觉得难以面对。
“已经被处死了。”戴孟元说。
静漪紧攥着包柄。
“她被抓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本名。对她的审讯有点草率,保存下来的信息不会多,所以身份确认上有些困难。而且,我刚知道你在设法营救她……怕你介入太深,招来更多危险,才想办法通知你的。本来,我想通过其他同志,但想想恐怕来不及。何况……我也想见见你。”戴孟元说。他看着静漪,“静漪?你还行吗?”
“尸体呢?”静漪问。
“会通知家属认领的。如果她的养父不认领,就会处理掉的。”戴孟元说。
静漪看着他。
戴孟元摇了摇头,说:“很难办。”
“我知道。”静漪低了头,“谢谢你。”
“离开上海,静漪。”戴孟元说。
“不。我不会轻易离开的。”静漪抬起头来。她看到戴孟元脸上闪过的复杂神色,“多谢你。孟元,你多保重。”
她站了起来。
对他,她没有更多想知道的了。而她也知道,即便是想了解,也绝不能多问。
“如果可以,我会尽量帮忙。这你放心。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要冒这么大的险救她。但我理解你的做法。”戴孟元也站了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上海。”
“谢谢。”静漪说。似乎也没有其他好说的……证实了最坏的消息,也见过了这个曾经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她眼下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去做。“我该走了。”
“我不方便出去送你。我们就此告别吧。”戴孟元说。
静漪点头,转身离去。
戴孟元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跟着她走了两步。静漪下楼前,站下,回头看了他。
他轻声说:“陶司令知道。我见过他一面。”
静漪点头。
陶骧……她转身下楼时,多少有些觉得头重脚轻。但是她来不及想太多,快步出了书局。已经等急了的随从一路跟着她,护送她上了车。车子很快驶往海格路的程公馆。待车子穿过密集的关卡,开到程公馆门前,刚一停下,便有人替她开了车门。她抬头一看,竟是逄敦煌。
“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刚才我们都急坏了?”逄敦煌脸色极是难看。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五十)
静漪说:“临时有点事情在路上耽搁了,没关系的。”
逄敦煌忍了忍,似是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再说什么扫静漪面子的话,只道:“不管怎么样,你至少该让前方跟着你的人有数,不要突然改变行程,还没有解释让人措手不及。别看就这么会儿工夫,有多少差错也出了。”
静漪点头。
她当然明白敦煌的心情。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等下跟他们道歉。”静漪说。
“你必须保证绝不再犯。”逄敦煌道。
“逄将军、逄将军,”竺维见状忙从后头过来打圆场。他倒是微笑着,“您对我们四科的人太没有信心了。就是没有四科的人,还有杜先生的,都会尽力保证陶太太安全。”
逄敦煌看看他,说:“四科和杜先生的人都是不差的,就是挡不住这一主儿随时自作主张。”
“是的,太太,这个……中途路线有变、到达某个位置的时间对不上,我们都很紧张。要不是有人及时回来送信儿,这会儿恐怕该引起混乱了。您千万配合我们些,不然我们很难和上头交待。”竺维转而对静漪道。
静漪心知这几个人是当着她的面儿演双簧呢,一定要让她从此以后乖乖听从安排才行。她也没有解释什么,说:“好。今日临时改变行程是我的不是。以后我尽量避免,不让你们为难。”
竺维听她这么说,微微躬了躬身,反正他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便再多说。逄敦煌却看了静漪,道:“今日之事,真该对你加以惩戒,以观后效。”
竺维一笑,往后退了退,让开些。
静漪微微瞪了逄敦煌一眼,目光一转,停在之忓身上。
之忓立即说:“一郎在书房里。九少爷说等十小姐回来了,先跟您谈一谈。”他说着回身从程僖手中接了毛巾来给静漪递上——静漪身上沾了雨水。“九少爷在跟客人谈事情。已经有一会儿了,应该很快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