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年间,我亲眼看着昔日一同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闹的手足,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横死早殇,不得善终,您要?我如何不惶恐,如何不惊惧?”
“您的所?谓恩宠,就是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刃,什么时候落下来,斩断我的头颅,根本不由得我选。”
“我还?能如何?我要?自保,我要?丰自己的羽翼,结自己的阵营。就像当初的你?一样,只有我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令你?有所?忌惮,才能不会莫名失了这条小命。”
“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王妃腹中的男胎,究竟是怎么没的……皇兄为了绝我的路,不叫我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惜断我子嗣,毁我亲儿?……”
他怒视皇帝逐渐平静下去?的面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挤出词字,“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悲戚的表情敛去?,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得此报,是朕,罪有应得。”
郢王摇了摇头,道?:“若要?论错对,是臣弟错的更多。一错,生于天家却未能认清自己的命,错把君王当手足;二错,不该为了荣华富贵,应允从南郡迁回?京都,致使全家落入樊笼,供人利用;三?错,资质平庸,不该生了那妄念,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博个稳妥前程,拨弄朝局,错使……淳之命丧永王之手……”
“四错……四错,我那独女葶宜,不该一味娇惯纵容……,令她……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郢王已然泪流满面,扑跪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皇帝半坐半卧在榻上,瞧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幼弟哭扑在地痛不欲生,他没有出言斥责,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哭泣。
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是皇帝。哪个君王践祚,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攀爬上来?
那些悔和怨,从来只属于失败者。他年轻的时候,赢了手足兄弟,争得这个位置。年老的时候,又平了几个不安分的子孙,留得这现世?清明?。
他从不回?头看。
也绝无可能,向失败者低头认错。
风声吹过?夹道?,呜呜咽咽擦过耳际。
嘉武侯挽着赵成的手,一步步走在风雪里。一老一少沉默着,一路走到慈宁宫前。
“殿下,臣就送您到这儿——”嘉武侯顿住脚步,松开了拉住赵成的那只手。
过?了上元节,这个年节也就算了了,从今日开始,赵成已经?重新开始进学,上午同宁毅伯念四书,吃过?午膳后就在校场跟着嘉武侯练习骑射。
天刚擦黑,还未到宫里掌灯的时辰,赵成站在宫墙的暗影里,抬眸注视着嘉武侯,“宋爷爷,他们说?,今后会有新的师傅来教成儿?骑射,是真的吗?”
他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嘉武侯线条坚毅凌厉的脸,他看着对方,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似安抚,似欺哄,眼角添了几丝深的纹路,俯下身来轻轻按住他的肩。
“微臣年迈,过?了今冬,身子越发不及往年。原该陪伴殿下直至殿下及冠,如今瞧来,是不能够了。军中几位大人,均是骑射武艺上的好手,不仅能教导殿下拳脚,更能引习武方兵法。殿下好生跟着他们学,将来——”
他没说?完这句话,转而又替赵成紧了紧颈间披风的系带,“殿下的心疾和哮症,要?细心将养,宫里太医的方子按时用着,骑射拳脚学个大概,能健体强身便罢,切莫太过?勉强,反损自身。殿下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民间少年,勿再自轻……从前的称呼,切不可再唤了……”
赵成垂了垂眼睛,浓密的睫毛根部沾染着雪絮化成的露气。他突然有些难过?,隐隐觉得,那些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走得越来越远。“吾、吾知道?了。”
嘉武侯点点头,朝他恭敬地弯身行了一礼,“那么,微臣告退——”
他振袖旋身,步步走远。
赵成立在阶上目送他,待他走出数十步,眼看就要?转过?夹道?,走出内廷,赵成蓦地提步跨下玉阶,一面呼唤一面奔跑过?去?。
“嘉武侯爷爷!”
嘉武侯转过?头来,浓眉紧蹙,环顾四周,生怕这不合理的称呼给更多人听去?。
赵成紧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底泛起?的胀痛,“嘉武侯爷爷,能不能替吾问一问宋、宋大人,他去?年夏天应承吾的那件事,可还?作数?”
嘉武侯抿了抿嘴唇,对上他苍白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那些矫正称呼、提醒他认清身份的话语,没能忍心说?出口。
赵成嘴角弯起?,露出个欣悦的笑容。
这一瞬他才褪去?眼底复杂阴翳的神?色,像个真正的十岁孩童,为一件细小的琐事而快乐着。
嘉武侯从来都知道?,这孩子的前路有多难走。能这样笑着的时候,只怕越来越少,那么最后满足他一个小小期待,又何妨呢?
二月十二花朝节,民间有踏青赏花的传统。
冷寂了许久的嘉武侯府,难得置办一回?小小的游宴。
也没邀请太多外头的人,只自家小辈在庄子上闲玩两日。
这回?去?的是清水县的一个小山庄,离京城大半日的车程,众人清早出发,午后才到,会在那里短暂停留两日。
最兴奋的自然是宋瀚之和三?房那边的浩之、湛之等少年,提早知道?要?外出,头两日就兴奋的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