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景都总爱落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典籍署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阁楼里的卷宗便也浸了些潮意,泛着旧纸特有的霉香。
楚羽正蹲在架子前翻找《农桑志》,指尖捏着卷册边缘的残页,小心翼翼地往外抽。这阁楼年久失修,架高层的木板松得厉害,他刚把册子抽出来一半,头顶忽然“吱呀”响了声——半块朽木带着灰往下掉,正朝着他的肩背砸来。
“当心!”
一声低喝从门口传来。楚羽下意识侧身,就见林晚晴站在阁楼下,手里还捏着份公文,石青色的官袍下摆沾了些泥点,显然是冒雨过来的。她看着掉在地上的朽木,眉头拧得更紧了:“这典籍署的架子早该修了,楚先生怎么还自己爬上去翻?”
楚羽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把《农桑志》抱在怀里,笑了笑:“不碍事,臣轻手轻脚的,没碰着。”他声音依旧轻软,面纱下的眼尾弯着,倒让林晚晴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这阵子打交道多了,她对这位“男校书郎”的观感早变了。原以为是陛下一时兴起请来的闲人,没成想人家蹲在这破阁楼里,竟真把三百年的卷宗摸透了——前几日南方报来蝗灾,户部急得团团转,还是楚羽从《灾异录》里翻出条“养鸡治蝗”的旧法,让地方官照着办,才没让灾情蔓延。
“陛下让臣来取去年的税册。”林晚晴转开话题,目光扫过楚羽怀里的书,“先生在看《农桑志》?”
“嗯,想看看往时怎么改良稻种的。”楚羽把书放在案上,又去翻税册,“江南刚推广了新水车,亩产比去年高了两成,若是稻种再改良些,说不定能再涨一成。”
林晚晴没接话,只看着他翻找税册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却白净得很,不像常年翻卷宗的样子,倒像京里那些养在深闺的世家公子,连提笔都嫌累的。可就是这双手,写出来的条陈桩桩扎实,连她这浸了二十年政务的老吏都挑不出错。
“找到了。”楚羽把一摞泛黄的册子递过来,“去年南北的税目都在这儿,臣标了些异常的地方,林尚书看看便知。”
林晚晴接过册子,指尖触到页边的朱笔批注——字迹清秀,却不软媚,一笔一划都透着利落。她翻到江南税目那页,见楚羽在“苏城桑税”旁写着“桑苗成活率不足七成,税银却增三成,需查”,心里微微一动。
她上周刚收到苏城知府的奏报,说今年桑蚕丰收,税银该多缴些,她还当是好事,没承想……
“多谢先生提醒。”林晚晴合上册子,语气比来时缓和了些,“臣这就去查苏城的事。”
楚羽点点头,没多留:“尚书慢走。”
等林晚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楚羽才重新拿起《农桑志》。其实他早知道苏城知府在虚报——江南降税后,有些地方官为了凑政绩,总爱往税册里掺假。他没直接在条陈里说,是怕打草惊蛇,只在税册上留了批注,让林晚晴自己去查——毕竟查贪腐是吏部的事,他一个校书郎,不该越权。
这便是他的分寸。
窗外的雨还没停,楚羽推开窗,望着远处的宫墙。雨雾里,御书房的飞檐若隐若现,安诗妤此刻该在批阅奏折吧。他忽然想起今早递的条陈——建议在北方边境设“互市”,让大景的布帛换草原的马匹,既省了买马的银子,又能稳住蛮族。
不知陛下看了,会怎么说。
御书房里,安诗妤正捏着楚羽的条陈出神。窗开着半扇,雨丝飘进来,打在案上的青瓷笔洗上,晕开一圈圈水痕。
“陛下,林尚书求见。”宫女低声通报。
安诗妤把条陈折好,放在砚台旁:“让她进来。”
林晚晴一身湿衣走进来,刚要行礼,就被安诗妤拦住:“免了,坐吧。苏城的事查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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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还没去查,不过楚先生标的批注没错。”林晚晴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指尖暖了些,“苏城知府上个月报桑苗成活九成,可楚先生算的是七成——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臣这就派亲信去苏城,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安诗妤点点头,没多问——林晚晴办事,她向来放心。她端起茶杯抿了口,忽然道:“楚先生今早递了个条陈,说要在北境设互市,你怎么看?”
林晚晴愣了愣,随即皱起眉:“北境离蛮族太近,设互市怕是不安全。万一蛮族借着交易混进边境……”
“楚先生说,让玄甲军守着互市,只许在指定的镇子交易,蛮族的人不能带兵器入内。”安诗妤打断她,“而且他算了笔账——咱们买一匹草原马要二十两银子,用布帛换,十匹布就能换一匹,一年下来能省近十万两。”
林晚晴沉默了。她不是没算过这笔账,只是总觉得蛮族“不可信”。可楚羽的条陈里写得清楚:蛮族缺布帛和盐,大景缺马匹,互市对两边都有利,他们没理由轻易毁约。
“臣觉得……可以试试。”半晌,林晚晴才开口,“只是得派个靠谱的人去管互市,最好是玄甲军里的老将,既懂军务,又能镇住场面。”
“朕也是这么想的。”安诗妤笑了笑,“就派李将军去吧,她在北境待了十年,熟悉蛮族的性子。”
林晚晴点头应下,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楚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农桑、赋税、边防,竟没他不懂的。
雨停时已是午后。楚羽从典籍署出来,见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宫墙镀了层金边,墙角的蔷薇被雨打湿了,更显娇艳。他沿着石板路往宫门走,没走几步,就见影卫站在路边等他。
“楚先生,陛下请您去御花园。”
御花园的亭子里,安诗妤正坐在石桌旁翻着本兵书。石桌上摆着两碟点心,一碟是芙蓉糕,一碟是松子糕,都是楚羽之前说过合口的。
“先生来了。”安诗妤抬头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吧。北境互市的事,朕准了,让李将军去办。”
“陛下英明。”楚羽坐下,拿起块松子糕,入口微甜,带着松子的香。
“先生不用总夸朕。”安诗妤合上兵书,“法子是你想的,功劳该算你的。”
“臣只是提了个建议,具体的事还得陛下和林尚书定夺。”楚羽摇摇头,“臣不过是个校书郎,哪敢贪功。”
安诗妤看着他从容的样子,忽然想起林晚晴今早的话——“楚先生太懂分寸了,懂到让人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她确实也觉得。楚羽从不争官爵,不揽功劳,每天就守着典籍署那堆旧卷宗,仿佛只要有书看、有茶喝,就什么都够了。可她又知道,他不是不在乎——他在卷宗上标的批注,写的条陈,桩桩都连着大景的安危。
“先生在典籍署待得闷吗?”安诗妤忽然问。
楚羽愣了愣,随即笑了:“不闷。卷宗里藏着太多事了,看不完的。”他顿了顿,又道,“倒是陛下,天天批阅奏折,才该闷吧?”
“还好。”安诗妤望着远处的湖面,雨后的湖面泛着波光,像撒了把碎银,“江姨说,当帝王的,就得耐得住寂寞。”
楚羽没接话。他知道安诗妤肩上的担子有多沉——内要安抚百姓,外要防备大晋和蛮族,还要平衡朝堂上的各方势力。
“臣前几日翻到本《水经》,里面记了南方的几条河道。”楚羽忽然转了话题,“说当年有人在河道旁修了‘水闸’,旱时开闸放水,涝时关闸挡水,挺好用的。南方去年遭了涝灾,若是能修几座水闸,明年说不定能少些损失。”
安诗妤眼睛亮了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