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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1页)

第八章

封大脚一生当中所经历的事情,最奇莫过于在大年五更听见村前的铁牛吼叫。

那是1946年的正月初一凌晨,封大脚和往年这天一样早早就起床了。他先给牲口添上一些草料,然後就招呼绣绣起来煮饺子。这喊声把儿子家明和闺女枝子惊醒,兄妹俩便也麻利地钻出各自的被窝,兴奋地参与一年一度的敬天礼仪。十七岁的家明帮爹扫院子丶安供桌,七岁的枝子则帮娘烧火。望着这两个孩子,封大脚心里有说不出的熨贴。他与绣绣成亲将近二十年,除了早産的头一胎,後来生下了四男两女,可是两个病死,一个落水淹死,另一个跑鬼子时跌在石头上叩死,最後剩下了一男一女。大脚想,虽说死了好几个,可咱总算是儿女双全,而儿女双全就是福气,就是老天爷对咱的恩惠!因此,他便把敬天一事操办的兢兢业业一丝不茍。他将儿子安的供桌仔细调了调,让它的四边与东西南北四方相一致,拿没用过的饭帚扫了又扫。待绣绣把煮熟的饺子端出来,他怕妻子忘记女人不能置祭的规矩,慌忙接过,恭恭敬敬放在了桌子中央。接着,他在桌前点上一刀纸,率领妻子儿女跪倒虔虔诚诚地叩头。起身後,他就让儿子把鞭炮点上了——大脚听得清清楚楚,他家的鞭炮在全村是最早炸响的。

敬过天,大脚又去村前给铁牛烧纸。这做法是从十九年前经历了那场大牛瘟开始的。他认为那场牛瘟一定与铁牛有关。之所以发生并且没能平息,是因为人们对它太不敬并用血污了它。从那年开始,大脚就养成了习惯,每年的大年五更都要去给铁牛烧上一刀纸,叩上三个头。当然,在其他日子里,每逢下雪他还要去为它打扫一番。

他走到铁牛那儿,把纸点上,叩罢头,这时东天边才有一线乳白透出来,村中才有一阵一阵的鞭炮声。他这时像完成了一年之中的首要大事一样,心情轻松地往家走去。不料刚走出几十步远,只听身後忽有“哞”地一声牛叫!大脚想,这是谁家的牛跑出来了呢?回头去看,但身後的朦胧曙色里并没见有牛。正疑惑着,忽又有两声响起。那声音也怪,它不像平常的牛叫,其声响亮无比,且带了些金属味道。在这三声叫过,村里的牛忽然一个个全叫了起来,紧接着,邻村的牛也叫,远远近近“哞”声一片!

大脚站在那里听得痴痴呆呆。他想,到底是哪条牛先叫从而引发了这一片牛叫呢?再看村前,还是没见一条牛影。封大脚忽然明白过来:最先的三声是铁牛叫的呀!

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不已,跑回去向铁牛又叩了一次头,爬起身来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铁牛叫啦!铁牛叫啦!”

这喊声惊动了村内人家,许多村民都走出来问他是怎麽回事。大脚喘着粗气把刚才听到的向人们讲了,有人相信,惊惊惶惶地猜测铁牛为什麽要叫;也有人不相信,说八成是大脚的耳朵岔了气儿。但大脚一再坚持他听到的是真事,一路走一路讲,直讲到天光大亮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走回家去。

这件怪异事情,村民们谈论一番很快就淡忘了,但大脚却整天放在心上。他老是想,铁牛为什麽要叫呢?它在这里蹲了千年万年都没叫过,现在到底为什麽要叫呢?再三地想,却总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便又再三地想。直到十来天後另一件大事让他分了心,他才把这事稍稍放下了。

那件大事是置地。自从十九年前爹死去之後,封大脚下决心要让自已的地添上几亩。一年年地挣,一年年地攒,终于积下一些钱装入砂壶埋在了墙角。可是,就在他开始打听谁要卖地的时候,日本鬼子打过来了。那些东洋人住在县城,时常到天牛庙责成村长宁可金要钱要粮,有几次要得不足,还当着全村人的面杀了几个交不起钱粮的穷汉。这样,大脚便没敢显示他的财力,悄悄在院中老榆树的树根底下掏了个洞,把那个砂壶转移到里头,一埋就是七八年。三年前的冬天,几场死人无数的恶仗打过,鬼子忽然退到了沭河以西,这儿就成了八路军的天下了。自此以後,大脚觉出了日子的再度安稳,那个置地的心便又开始活动。去年秋天,他忽然听说鬼子投降了,再也不来了,那个念头便如三春兔子一样再也没法安稳。但他打听了几个月,却没遇上一个卖地的。等到过了年,卖地户才终于有了一个:那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宁可璧。他因为赌钱赌输了,现在要再卖一些地,而且还是被称为“粮囤”的西北湖里的好地。大脚便毅然决然地刨出那个砂壶,倾其全部买了三亩。

地亩的增添给封大脚带来了无限的欣喜。把墨迹未干的地契拿回家时,当着儿女的面,他拍打着绣绣的肩膀一遍遍道:“家明他娘,你说这事多好吧!你说这事多好吧!”绣绣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把那张地契看了又看,眼角上笑出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当天,他们两口子一块儿去看那块地。那三亩地多好呀,它又平整又方正,黑黑的土色充分显示出它的肥沃。望着在残雪下那大片呈蜂窝状的冻土,封大脚鼓荡起一腔激情,恨不得将自已溶化成一汪春水,赶紧将那些雪与冰化掉,好立马种上庄稼……春天终于来了,他将这三亩地全种上了花生。他想,就凭这样的好地,不收它三秤油才怪呢!这地果然不辜负它的新主子,把花生苗子养得倍旺,过了麦季,一片黄花开过,每棵上都有一二十根“钻”扎入地下。大脚锄完地蹲在那里,瞧着这一根就是一个果的“钻”,每每将回家吃饭都忘记了。

到了秋天,七月二十八,是大脚给娘上二年坟的日子。他让绣绣做了几样供菜,还特意到西北湖新置的地里拔了几棵已经成熟的花生,一并带到了爹娘的坟前。娘两年前赶措庄集遭了鬼子的飞机,死得很惨,但因为有了今年的喜事,大脚一家也就没有了太多的悲戚,平平静静地摆好酒菜,烧了纸。初秋的晚风吹来,吹得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四处翻飞,最後在坟堆上落了一片。绣绣将拨弄火灰的一截树枝扔掉,拍拍手对两个孩子说:“看呀,你爷爷奶奶叫钱培起来啦!”小闺女枝子张着小嘴叫道:“爷爷奶奶快花钱!籴大米,买白面!撑得肚皮溜溜圆!”听着闺女唱的童谣,大脚竟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走下东山,天色已经朦朦黑了。刚踏上那条通往东南乡的大路,忽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後边赶来,用青口一带的口音问道:“哎,前边是天牛庙不?”

大脚答声“是”,便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这人。他不看还好,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那人长着一双吊梢眉,一口露在唇外的长牙,不正是他那当年因当马子而被杀的四叔麽!这麽说,今天遇上鬼啦?

他心里正犯怵,却发现那人低头去看他的脚。看了片刻擡起头哆嗦着声音问:“你是俺大脚哥吧?”

大脚问:“你是谁?”

那人说:“俺是腻味呀!”

腻味?大脚与绣绣同时站住了。他们都记起了那个十九年前失踪了的堂弟。看一看那张跟他爹相仿的脸,二人异口同声道:“还真是腻味哩!你这些年到哪里去啦?”

腻味说:“去了东南乡。”接着他告诉大脚一家人:当年他爹封四出事的那天,他娘让他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他娘还说,等他跑了以後她就跟小儿子没味一块儿死。那一夜,他一气跑到天明,在一个庄里要点饭吃了再往东南跑,一直跑了青口西南的沙河。在那里先给人放牛,再当觅汉,一直到了今天……听了这话,大脚心里酸楚不已。绣绣在一边早已掉下泪来。她问:“你今天怎麽想起回家啦?”

腻味兴奋地道:“来家分地呀!那边已经分啦,这里还没有?”

大脚奇怪地问:“分啥地?分谁的?”

“分地主的呀!日他奶奶个×,穷人翻身的日子到啦!”

这话,把大脚一家人都说愣了。在以後的日子里,封大脚才终于想明白了铁牛吼叫的原因。

银子的忧愁一年比一年厉害。因为,她越来越难盼到宁学祥情欲勃发的夜晚了。

这种期盼,并非来自她身体的渴望。自从她到宁家的初夜里发生了那件村里人至今还当笑话讲的事情,她就对男女床第之举抱了深深的厌恶,以後宁学祥要再干那事她便极力推拒。这天晚上,她又不脱衣裳弓腰夹腿阻拦宁学祥的进攻,宁学祥却说了这样的话:“银子你叫我弄一回,我给你娘家十斤地瓜干子。”银子眼前晃出爹娘弟妹那抱着肚子挨饿的样子,原来的意志便慢慢销蚀,便躺在那里任凭宁学祥去她身上忙活。可是宁学祥忙活半天,却终于没能进入银子那痉挛不已的身体。宁学祥气恼地道:“你看你,把我又锁到外头去了。”第二天早晨,宁学祥便没提地瓜干子的事。银子于是暗暗埋怨自已不争气不能再给爹娘挣点吃的。到了晚上再面对宁学祥时,她便努力放松自已,让宁学祥如愿以偿。天亮後,老爷果然挎上篮子拿了秤,从後院的大仓里称了十斤地瓜干子放在她的面前。银子挎上这些地瓜干子去她娘家倒下,费大肚子两口子喜出望外:“哟嗬,俺闺女又送回吃的啦?”银子没答话,转身走出门外,一边走一边流泪。

这以後,银子便经常往娘家送地瓜干子。这地瓜干子的来历终于让娘知道,娘便鼓励闺女同宁学祥多多行房。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宁学祥与银子睡归睡,次日早晨却像什麽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到正房里喝茶并大声向觅汉们吩咐当天的活计。在觅汉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下地後,银子瞅瞅正房里没别人,就到那里说:“老爷,你不称地瓜干子啦?”宁学祥听了这话恼怒起来,把眼一瞪说:“提着裤子点现的,你是窑姐吗?”这句话把银子说羞了,便退到自已房里呆着。她也觉得已经跟老爷做了夫妻,是不应要地瓜干子的,于是在以後的日子里就向老爷做了无条件的奉献。过了半个月之後,娘跑来了,她一见闺女的面就急急追问:“这些天老爷没弄你?”银子红着脸如实以告,娘焦焦地说:“唉呀,咱家又断顿了,你倒让他白弄!”到了晚上,宁学祥又抖擞精神上阵,银子却退避三舍。宁学祥问怎麽啦,银子说:“俺娘家又断顿了,你也不给地瓜干子。”宁学祥因箭在弦上,立马点头如捣蒜:“中中中,明早晨再称给你!”于是,费大肚子一家的供应又得到了补给。

然而半年下去,这种供应的间隔时间渐渐变得长了,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见银子回家送地瓜干子。费大肚子心里焦急,就让老婆问闺女是怎麽回事。银子对娘说:他找我找得不勤了。娘说:他找你不勤你就勤找他呀!说着,女人便教给了闺女一些具体的办法,教得闺女面红耳赤。银子回到宁家便实施了,起初是有效的,但过了一些日子宁学祥却看穿了她的伎俩,说:“嗬,想从我腿裆里掏去个粮山呀?”自此以後,他与银子的房事便突然减少,只在时间长了实在憋得厉害了才给银子一次挣地瓜干子的机会。她把这情况向娘说了,娘也没有办法,只好在断顿之後,恨恨地骂一气无能的丈夫,然後到四周村里要饭。

不知为何,银子进门後一直没有怀上孩子,直到第九年上那张瘪瘪的肚子才有了内容,冬天里生下一个小子。这一下把宁学祥高兴坏了,拍着大腿说:“你看,早先咱就可金一个,可金又只养了一个老虎,心想咱家是单传了,没想到我五十多了又有了一个儿呀!”他给小儿子起名为“可玉”,然後整天不分时候地跑到银子的床边,一边叫着“可玉!儿呀!”一边拿他的花白胡子去搔孩子的小脸。那几天,宁可金两口子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时常无缘无故地把儿子老虎打得嗷嗷叫唤。但宁学祥对此视若无睹,在小儿子七天“绞头”时破例地请了三桌客,把本村一些有脸面的人全部请来痛饮了一顿。客人们在酒桌上频频举杯:老树发新杈,恭喜呀恭喜呀!宁学祥抖着胡子咧着大嘴道:同喜同喜!

这一天,银子的娘与弟弟笼头也破例地走进了宁家大院。因为新出生孩子的胎毛必须在这天由他的舅舅绞去一撮,于是这娘儿俩便心安理得地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在为孩子绞过头客人都告辞之後,银子娘当着闺女与小外甥的面向宁学祥开口了:“老爷,俺一家人又要了一冬天的饭了,你看……”宁学祥思忖片刻道:“银子算给宁家立了一大功,我给你家三百斤糁子,三百斤秫秫,吃到来年接新粮!”女人一听,这数额超出了当年银子的身价,不禁喜笑颜开,急忙点头称谢。

有了可玉,宁学祥老爷十分开心,对银子也时常表现出恩爱,因而银子娘家的口粮基本上能够接续。银子想:还是生孩子好呀,俺就再生一个吧。第二年,她果然又怀上了。待她兴冲冲向老爷报告,老爷却给了她一个大长脸。说:快叫花二媒婆给打掉!银子不明白这是为何,宁学祥告诉她:两个儿就够了,再多,以後这个家分成那麽多份,在天牛庙还能拔尖?银子明白了,只好忍着疼让花二媒婆弄掉了肚子里的那块新肉。以後的几年,她又怀了两次,宁学祥都叫花二媒婆如此办理。

时光像水一样流走,不知不觉地,宁学祥已经到了花甲之年。随着年事的高迈,老爷与银子的房事越来越变得稀少,以至于个把月也不弄一次了。而在这时,银子的娘家也愈见出窘迫,尽管两个兄弟都已出去当觅汉,妹妹也已送给城里财主家当了丫环,但他们都顾不了老的。更严重的是,这年她爹害了一场伤寒病,没钱拿药,只好把仅有的一亩二分地卖掉了。爹年纪已大,找活干更加困难,老两口更是吃不上饭了。银子几次开口向宁学祥要,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训斥:日你你要,不日你你也要!你个熊女人还讲理不讲理?训得银子只好忍气吞声暗暗流泪。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就在今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老爷突然变得十分大方。那天晚上,有两个月没近银子身体的老爷忽然长嘘短叹一阵,然後便伸手摸她的身子。银子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让他摸,在他摸索了片刻爬到她身上时,便用两手推挡住那个老而臃肿的肉块说:“你慢着,俺娘家又难过了,你管管吧。”

宁学祥说:“又是你娘家!管,这回俺管!你说要什麽吧!”

银子说:“你还是给点地瓜干子吧。”

想不到宁学祥说:“一把地瓜干子中啥用?我给他们地吧!”

银子不相信自已的耳朵:“给地?给多少?”

“七百一十六亩,都给!”

银子惊得一下子欠起身来:“老爷你怎麽啦?”

宁学祥说:“我怎麽啦?我遇上不讲天理的世道了!我日他祖奶奶!”

由于气得厉害,一腔血全往头上拱,宁学祥那条老筋刹那间没有了难得的硬撅。发现自已已弄不成事,宁学祥索性往旁边一滚,一坐,再接着破口大骂:“你狗日的共産党,你怎麽白抢我的地呢!我那些地来得容易吗?我日你亲娘呀……”

天牛庙的土地改革运动正在封铁头的领导下艰难地开展着。自从七月十六区里召开动员大会之後,这个三十九岁的天牛庙村村长兼没有公开身份的村党支部书记对这件事情一直信心不足。他想,推平土地,让耕者有其田,这的确是好事,咱穷人祖祖辈辈都做这个梦。可是真要叫财主们把地拿出来,白白分给贫雇农,咱心里又总觉得不踏实。要知道,那是人家的地呀,人家从祖上传下来的,一亩一亩花钱置的,地契在人家手里结结实实地攥着呢。虽说十九年前咱领导过争取永佃权的斗争,与宁学祥面对面地讲过理,可那时争的是永佃权,地还是人家的;虽说这两年按照上级的布置搞过减租减息,可是再怎麽减那地也还没换了主儿,人家只是比以前少收点粮食罢了。这回可是去人家手里白抢硬夺呢,能行吗?他开会回来和农救会长命百岁商量了一下,说,等等看吧,看别的庄里怎麽弄,咱再怎麽弄。于是他们就按兵不动,伸长脖子去看外村的动静。一两天之後,外村果然动起来了。有的是开大会斗争地主,在会上诉苦丶算账,宣布地主的地都是穷人的,现在就该还家。也有的村没开斗争大会,是干部向地主们做工作,让他们当开明土绅,将地献出来分给穷户。铁头说,咱们也搞和平方式,让他们自愿献田吧。费百岁说,他们能干吗?特别是那个细作鬼宁学祥。铁头说,试试吧,跟他说说看。于是,在七月十九的这天早晨,天牛庙村的两个头头一块儿向宁家大院走去了。

这个大院是封铁头很不愿进的。主要原因是这里有个他既想见又不想见的银子。银子嫁到这里後的十几年,他真正走进这个院子只有一次。那是今年夏天他奉乡里的命令去盘问宁可金的下落。宁可金自从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就不当村长了,八路军派来的工作人召开村民大会把他罢免,另选了铁头,打那以後这个宁家的大少爷便整天蹲在家里不出来。今年夏天,他却突然失踪了,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乡上让村里查明这家夥去了哪里,铁头便走进了这个院子。其实乡里已知道宁可金去了沭河西的国民党占领区,让村里去查的目的是镇唬一下宁学祥,让他明白乡政府记下了这件事情。那次与宁学祥见面是在前院正房里进行的,在宁学祥一再嘟哝不知儿子去了哪里的时候,铁头魂不守舍一再向院里看。他想看一眼多年没见过的银子如今是个什麽样子。但他一直到离开这个大院,也没能见到银子。

不料,这次一进门他就与银子打了个照面。当时她正牵着儿子宁可玉的手从正房里走出来,看到铁头二人进来认出是谁之後,一句话也没说就低下头走向了後院。在那一刻,封铁头就觉得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托着猛掂了一掂,掂得他那颗心忽悠一下像没有了着落。他根本没想到这麽多年下去,已是三十七岁的银子竟还那麽让他心动。这不仅因为银子那变得白胖了的脸和变得丰满了的身子,更因为那副许多年来一直闪动在铁头心里而且至今没有改变模样的眉眼!一时间,铁头望着银子的背影站在那里,竟然忘记了来这个大院的使命。是费百岁伸手在他腰里戳了一下,他才收回目光,忙去正房里搜索宁学祥的身影。

这一次的谈话过程很简单。在二人说了要他献田的意思之後,宁学祥笑一笑,挥一挥手:“好,你俩跟我走!”二人甚感意外地对视一眼,接着就随这位天牛庙的第一号富户出了门。宁学祥步履蹒跚走在头里,二人在後头紧紧跟随。走出村东,宁学祥便径直奔向了东山上的宁家老林。走到那个有着许多石人石马的大片坟地,宁学祥擡手指了指,说道:“要献地我做不了主,你问问宁家老祖吧,地都是他们置下的。”

封铁头与费百岁都觉得受了戏弄,两张脸气得通红。但他们看看那一辈一辈排列有序的庞大坟阵,心里像压上一块千斤巨石,嘴上便不知说什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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