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里,绣绣找到苏苏的老嫂子费左氏,让她给说个儿媳妇。费左氏满口应允,骑上驴回了一次娘家。这一次便大功告成,她对绣绣与大脚说:这姑娘是她娘家一个不远不近的侄女,与家明同岁,名叫细粉。
这时大脚问:“她家是什麽成份?”费左氏不满地撇撇嘴:“哟,你也成了共産党干部啦?开口就讲成份?”大脚晃晃脑袋:“成份不对头俺不要——这是俺刚琢磨出的理儿。”费左氏问:“哪样的对头,哪样的不对头?”大脚说:“地主富农家的不能要,贫雇农家的也不能要。”费左氏问:“为啥?”大脚说:“他们都不知道一般的庄户日子怎麽过。就要中农的,她们知道。”费左氏皱了皱眉头,然後不咸不谈地说:“那就正对你的眼,她家有三十多亩地,恰巧是中农。”大脚一拍大腿:“那就要!”
晚上,绣绣又是闷闷不乐。大脚想了想,自已白天的话又有失误。他急忙检讨:“家明他娘我可没说你,我说的是咱找儿媳妇。你虽然是大家主的闺女,可你会过庄户日子,最会过啦!”绣绣没再说什麽,但一夜没跟大脚搭话。
第三天上,费左氏让双方在十里街上见了见面。大脚一家除了觉得那闺女嘴有些大之外,别处没看出毛病,便把这事定了下来,当即给了那闺女一些见面钱。年底,就把喜事办了。
娶儿媳妇的这天是腊月初九。当一顶四人小轿在门前落地丶鞭炮炸响的时候,大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儿媳妇过门时,婆婆如果站在院子里拿着线铊子拈线,那麽以後就能管住儿媳妇。他急忙扯过妻子让她这麽做,绣绣却说:“俺不,对自已的孩子怎能玩这一套?”依旧里里外外地张罗别的。大脚只好不再坚持这个主意,站到一边将手袖起,拿出公公的样子等着一对新人给自已叩头。
一天忙完,尽管累得够呛,可是大脚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绣绣问:“你怎麽啦?”大脚说:“嘿嘿,娶儿媳妇恣的。”绣绣笑着踹了他一脚:“你呀!”而後自已先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脚见儿子从喜房里走出来,便吆喝他帮着拾掇牛棚。待儿子走到身边,他瞅瞅妻子在堂屋里没出来,便悄悄问:“哎,她是不是黄花闺女?”家明没想到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张脸立马涨得通红。他看一下爹那急切想知道的眼神,便把头点了一点。大脚兴奋地说:“好哇,好哇,你去陪你媳妇去吧,这里我自已弄就行啦!”随即将铁鍁有力地铲向了一堆堆牛粪。
以後的几天里,大脚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但他的笑并能保持许久。腊月十四这天,村里开大会发土地证,家明领着细粉也去了。发到大脚家的,大脚便让在不远处坐着的儿子上去领。散会後回家,大脚因腿脚不便落後了一些,待走到院里,却清清楚楚地听见儿媳在东厢房里大声说:“才二十五亩呀?俺娘家四口人就有三十亩!”
大脚的心登时让一口气堵住。他再迈步往堂屋里走时,就感到了那只大脚的格外沉重。到了屋里,他朝床上猛一躺,闭上眼睛,那个胸脯子就高一下低一下落差很大。绣绣问:“他爹你怎麽啦?”大脚说:“我不行呀,我是个孬泥碗子呀,我才那麽一点地呀!”绣绣说:“谁嫌咱地少啦?”大脚“呼”地坐起身说:“你儿媳妇呀!”
接着,大脚用巴掌拍着床说:“咳,嫌我地少?她不知道,家明他爷爷一辈子没置下一亩地,可咱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干,硬是叫咱家多了五亩。这赖吗?操她娘她一进这个门就嫌地少,凭了啥?嗯?嗯……”说到这里,大脚脸上是一种极度委屈的表情。他腾地往床下一跳:“不行,我得找她说说,把理讲讲!”
绣绣急忙拉住了他:“他爹你这是干啥?有老公公找他儿媳妇吵仗的吗?”
大脚这才想起自已的意图有悖翁媳礼节。停了片刻道:“那就把家明找来说说!”
绣绣把儿子叫来了。在儿子面前,大脚再也无法控制他的一腔愤怒,把自已的创业史不厌其详地陈述了一遍,然後质问儿子:“家明你说说,你爹到底是不是个瞎货?”家明已经明白了爹说这些是针对了什麽,便道:“爹,没人说你是瞎货。”大脚将脖子一耿:“还没人!你媳妇刚才说了什麽?”家明经爹戳穿,便跳起来做英武状:“爹你等着,我去捏死她!”绣绣一把拉住儿子,转过脸去训斥丈夫:“你想撮弄小孩打仗呀?你算什麽老的?”
大脚这才觉出事态不该这样发展,便把将熄的烟袋塞进嘴里,用它来堵住了一肚子正往嗓眼里涌来的滚滚话语。
他巴嗒了一会儿烟袋,咬牙蹙眉想了片刻,然後说:“家明,是你爹不对。咱家的地的的确确不如你丈人的多。爹跟你发个誓:再过五年,咱家的地要再不比他左家多,你爹就一绳子吊死!”
听爹这麽说,家明的眼圈立马红了。他说:“爹你别难为自已。我如今也成家了,往後家业大小,还得靠我创。”
儿子的话也感动了老子。大脚点点头:“这话说得好!不过我身板还行,爹帮你!爹不会馀力气的!”
绣绣却说:“我看你们爷儿俩别打这样的谱。够吃够喝就行了,再置地干啥?”
大脚用从村干部们那里学来的话说:“发展生産呀!你没听着干部整天吆喝?”|
绣绣说:“地多了没好处,惹祸。就没见大复查?”
大脚不服,说:“咱这点家业离地主富农还远着呢!家明,明天我就跟你挖河泥压地去!”
随着假肢安装工作的日益繁忙,临沂假肢厂厂长费文典的爱情也一天天成熟起来。
费文典调往临沂是1950年春天的事。那年刚过了年,他去看望因做切胃手术在临沂住院的一个副区长,顺便去地区民政局坐了坐。民政局长焉浩然是他当年在五中的老同学。听费文典说起自已还在沂东县当十一区的区长,焉浩然便问他愿不愿到临沂干。费文典问干什麽,焉浩然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由于国内革命战争结束,大批残废军人回乡,他们中有许多失掉了腿的,行动严重不便;再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又已爆发,新的残废军人仍在産生,地区行署便责成民政局迅速筹建一个假肢厂,以便为残废军人解除痛苦,体现政府对他们的关怀。这个假肢厂的厂长就由你来干,你看你同意不同意。费文典觉得这个工作的确重要,而且因为自已的青春年华在临沂度过,到这里工作便对他格外有着吸引力,于是就立即点头。一个月後,地区民政局正式向沂东县委组织部发调令,让费文典上任了。
这个假肢厂位于沂河岸边一个废弃的军火库里。调来几个懂残肢修复的医务人员和懂假肢制造的技术人员,再招募一些木匠,工厂就建成了。从此,全地区十三个县的断腿残废军人便拿着民政部门开出的证明,分期分批地到这里企图寻回他们参战前的形象与体能。费文典理解他们的心情,让下属把一条条木头精琢细磨,做成惟妙惟肖长长短短的腿,再认认真真安装到一个个残缺的人体上。
安这个东西一次是不行的,要先度量一下,按特定规格造好了再去安。这些人中有的功劳很大同时脾气也很大,加上来临沂行走不便,再加上安装时十分不适甚至疼痛,便忍不住骂将起来。尤其那些因为残废找不到老婆的骂得更狠。对年轻的骂:老子吃炮弹那霎,你还在你爹的蛋黄子里泡着呢,今天你倒在这里享福啦!对年纪稍大的骂:老子上战场,你倒钻进你老婆的×窟窿里去了!你可真受用呀!个别火气特别大的还要扇工作人员的耳光。费文典对工作人员定下“十六字方针”:骂不还口打不擡手,装聋作哑搞好服务。无奈整天挨打受骂,工作人员受不了了,经常找到厂长提意见,有的人还想调走。费文典一边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边也暗暗发愁。
过了些日子他在脖子上长了个大疖子,疼痛难耐夜不成寐,便到医院治。到那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看了看,拿小刀为他切开引出一泡花脓,又敷上药包好。在整个过程中,费文典如沐春风竟然没感觉到多少疼痛。这件事给了他啓发:在假肢厂,何不换一个女的为残废军人服务呢?他回去之後立即在全厂女工中挑选,挑中了一个叫时学娴的姑娘。这姑娘原来在车间里干,整天手拿砂纸负责把假腿弄光滑,长得细眉大眼,身子苗条可爱。费文典便决定让她为残废军人装假肢。时学娴早就不愿在车间里干,听到厂长让她干高级活儿十分高兴,立即跟着有关人员学习,学个差不多了便登上岗位。
这一着果然灵。一些脾气大的残废军人进门时还骂骂咧咧,然而一到时学娴跟前都变得安静了。及至撸撸裤子把那残腿伸出来,时学娴一双小手在那里量呀摸的,一个个让战火与熏得乌黑的脸上奇迹般地现出了羞涩,乖乖地让她摆弄再也不发一句粗言。有的人是高位截肢,度量丶安装时要涉及很隐秘的部位,可是这姑娘也不在乎,依然该怎麽干就怎麽干。这让残废军人感动得不轻,有的甚至流出泪来。在他们蹬着木腿离开的时候,同时也带走了一份永难忘却的美好记忆。个别终生未娶的,以後在几十年里就是靠这点回忆来慰藉他们对于女性的渴望之心,直至临死他们还抚摸着义腿在心底呼喊几声“小时”。
由时学娴带来的全新局面,让费文典感到十分欣慰。他一次次在职工会议上表扬她的可贵精神,并向主管部门地区民政局多次推荐,为时学娴争得了许许多多的荣誉。而每当时学娴接受了荣誉向领导表示感谢时,身为领导的费文典看着姑娘那一副娇娇嫩嫩的样子,都不由得怦然心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时学娴再为残废军人安装义腿的时候,他心里竟生出一股妒嫉。尤其是时学娴为高位截肢的服务,他甚至有一种不能忍受的心情。费文典明白,自已是爱上时学娴了。但他也明白铁的革命纪律。他想,老同学把我弄到这里负责,我如果在男女关系上出了事,是无法向老同学交代而且也是严重危害自已的政治前途的。所以,尽管心里对关学娴的感情日增,但在言行上却没有丝毫的表示。他仍像往常一样隔上一月两月回家一次,在家中过个三天五日再回厂投入紧张的工作。不为人知的是,他在与苏苏同房的过程中,脑子里始终晃动着时学娴的影子。他想像着关学娴就在他的身下,他正在时学娴的身体中进进出出。于是他就将那事进行得十分热烈十分持久,致使受到错爱不明真相的苏苏激动无比。
就在费文典正为自已的感情无法公开表达而十分苦恼的时候,一场离婚大高潮席卷了全国的干部队伍。高潮産生的起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的颁布。《婚姻法》的重要精神是婚姻自由。无计其数的干部回头一看,啊呀,原来自已的婚姻就是不自由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呀!再者,咱们进了城,她们却在农村老家,家庭生活真是太不方便啦。可是要把她们搬进城里呢,她们缺乏文化,年龄又太,实在也不能从事革命工作。再看看身边呢,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城市女性,她们是多麽年轻,多麽漂亮,多麽有文化,多麽富有革命朝气!凡事是不能随便比的,干部们经过这麽有意识地一比,家中的黄脸婆便没有了一点点份量。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反正一时间几乎是人人谈离婚,人人办离婚。冲决封建婚姻的潮流是锐不可当的。不必同家里的老婆商量。只要他们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便得到批准,然後就将一张离婚书寄回去。不过想一想,这些年来前妻还是比较辛苦的,是上养老下养小解除过他们的一些後顾之忧从而支持了革命的,那麽这次离婚就对她们做了照顾:离婚不离家。你可以继续在家中居住,你不能为人妻了还可以继续为人母,孩子可以由你抚养,我可以出一些生活费。经过这样的处理,干部们便觉得问心无愧了。在大离婚的同时,一个结婚高潮也在轰轰烈烈地兴起。中国历史上十分奇特的一种婚姻形式广泛出现了。
临沂是个小城市,这场风潮来得晚些。加上假肢厂的工作特殊,同社会接触的面很窄,等到费文典知道这事的时候地直机关已经有许多干部在兴高采烈地分发新婚喜糖了。费文典知道了这事之後当然也反思自已的婚姻。反思之後比一般人更为痛心疾首:我呀,我更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他妈的,万恶的地主宁学祥为了保他的土地,竟然不赎绣绣给了我一个替代品!只怪我年轻时觉悟不高,就忍受了,这真是终身大错奇耻大辱呀。想到这里,已经三十多岁的苏苏的那一张脸在他眼前就像一块破抹皮一般。费文典衷心拥戴中央人民政府的英明决定。他立即从旧报纸堆里找出有《婚姻法》的那一张,在假肢厂掀起了一次学习高潮。学习过一轮,他决定找时学娴个别辅导一下。谁知这个时学娴比他还进步,一经辅导就开口道:费厂长,我跟你自由了吧。说着一头拱到辅导员的怀里。费文典觉得时学娴的这种进步来得太快,说你你你,你怎能这样呢!时学娴扬起一张俏脸道:实话跟你说吧,你待我这麽好,我早想跟你好了。费文典心里一抖,便不再坚持刚才的立场,随即把时学娴紧紧抱住。
跟远路的干部往家寄离婚书的做法不同,费文典是将离婚书送回家的。为了表示对苏苏的安慰,他临回家时花三千七百元(当时货币,相当于後来的三毛七)买了一支三星牌牙膏;花两千七百元买了一支建国牌牙刷,想让苏苏享用一下城里的文明卫生工具。另外还花四千七百元买了两双狼狗牌袜子。苏苏当时不在家,去姐姐家串门去了。他先向老嫂子费左氏说了,费左氏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惊奇,反而说:“俺早就想叫你休了她,你看这麽多年了她也没有个孩子。”苏苏过门二十多年来是没有开过怀,吃过许多药也不中用,近几年看看实在养不出来了,便想抱养一个。费文典也同意这个主意,说:我到地区福利院里挑,那里有很多没爹没娘的小孩。不过他一直忙于工作,加上近来心都放在时学娴身上,便将这事耽搁了下来。经老嫂子这麽说,越发觉得自已离婚离得对,于国于家统统有利。
可是苏苏却不情愿。看过费文典给她的离婚书之後大哭着要把它撕掉。费文典急忙喊:“宁苏苏,你手里是人民政府文件!撕了它是犯法的!”苏苏这才被镇唬住,把那张纸一扔就扑到床上哭。见她这样,费文典心里也不好受,但一想自已是按照国家法律办事便又毅然斩断了那股恻隐之心,说:“宁苏苏,我把话已经说明白了,明天还有十一名残废军人到厂里去安假肢,我得赶紧回去。”苏苏擦一把眼泪坐起身说:“你在家里住一宿行不?”费文典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怎麽能住宿呢?”苏苏咬着牙道:“就算咱们通奸搿夥!”费左氏在一边说:“文典,你就再住一宿吧。”费文典只好打消了连夜回城的念头。
这一夜苏苏疯了。她掉着眼泪并且“唔唔”地哭着,一次次地与费文典交媾。费文典起初觉得与苏苏就要分手了,有义务给她个留念,加上苏苏的贪欲与癫狂也实在让他感到刺激,便一连与她干了几次。可是当他累得实在不行的时候,苏苏还是不放过他,呜呜咽咽道:“再捞不着了,再捞不着了……”见费文典确实不能上路,苏苏便倒行逆施,趴到他的身上疯狂地扭动,同时也将眼泪雨点一样“唰唰”地洒到费文典的脸上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