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宫宴傍晚便铺开了。殿顶悬着十八盏琉璃灯,灯芯裹着金箔,燃得殿内金光泼地,连墙角青铜鼎的纹路都亮得清晰。殿中铺着波斯进贡的羊毛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两侧青玉案上摆着秋菊——黄的如蜜,白的似雪,旁边温着的酒壶冒着细白的热气,混着菊香漫在空气里。
楚羽被秦霜引进来时,殿里已坐满了人。上是武瑶汐的御座,两侧依次是宗室贵女、朝中女官,下才是些有品级的男眷——在这女尊的大晋,男子若无功名,连入殿的资格都没有。他穿了件月白鲛绡舞衣,衣料薄得像雾,腰间系着银线软带,末端坠着两颗银铃。头用银丝带松松束着,几缕墨垂在颊边,走在羊毛毯上时,衣摆扫过地面,像月光淌过雪地。
众人的目光“唰”地聚过来。女官们眼神里带着审视,宗室贵女多是玩味,男眷们则低着头——男子当众起舞本就是羞耻事,何况穿成这样。楚羽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跟着秦霜站到殿中偏左的软垫旁,那是特意留的舞位。
“倒是比在菜畦里顺眼些。”御座上忽然传来武瑶汐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凉。
殿里响起几声低笑。楚羽耳尖红了,指尖在袖中攥了攥,对着御座躬身行礼,没敢接话。
宫宴按着规矩走:乐师奏乐,舞者献舞。这些舞者都是男子,穿绯红罗裙,腰肢软得像柳,旋转时裙摆炸开,像一朵朵骤开的花。楚羽站在软垫旁,目光落在他们足尖——他前夜在听竹轩对着铜镜练了半宿《云栖引》,指尖划过袖面时,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温顺,像只被圈养的雀。
酒过三巡,武瑶汐端着玉杯抿了口酒,目光扫过殿中:“楚羽。”
楚羽心一紧,应声:“臣在。”
“该你了。”武瑶汐放下玉杯,指尖在杯沿划着,“别让朕等太久。”
乐师换了曲子,琴弦软得像水,笛子绵长得像云。楚羽深吸口气,抬手拂过额前碎——他没戴饰物,指尖划过脸颊时,皮肤在烫。舞步起时,他先退半步,广袖抬起像欲飞的蝶,鲛绡衣料薄,灯光一照,几乎能看见细瘦的肩骨。足尖点在羊毛毯上,银铃轻响一声,接着缓缓旋转,衣摆散开,月白料子在金光里漾开涟漪,竟真有“云栖”的意境。
殿里渐渐静了。连说笑的宗室贵女都收了声——他的舞姿没有舞者的利落,却有种易碎感:指尖划空时像拈着抓不住的东西,腰肢弯下时后背弧度软得人心颤,偶尔抬眼望御座时,睫毛沾着灯光像落了碎金,眼神却怯怯的,像怕惊扰了谁。
武瑶汐指尖停在杯沿。她原以为会看到笨拙的屈辱,没想他跳得这样……好。是温顺里藏的柔劲,像温水浸过的玉,软却硌得人心头痒。她想起他在菜畦培土的样子,冻得紫的指尖,再看此刻旋转的他,忽然觉得陌生。
楚羽舞步渐快,软带飘起来,银铃“叮铃”响个不停,和琴弦缠在一起。足尖在软垫上轻点像蜻蜓点水,广袖扫过地面时,风拂动案上菊花瓣,一片白菊瓣落在他间,他没察觉,依旧专注地跳着。
最后一个动作,他单膝跪地,广袖向两侧铺开,像朵骤开的白梅。银铃余音还在飘,他低着头,额前碎垂下来,肩膀微微起伏——跳这一支舞,竟比在寒潭采冰莲还累。
殿里静了片刻,响起几声低叹。有宗室贵女忍不住开口:“陛下,楚公子这舞……跳得真好。”
武瑶汐没接话,目光落在他间的白菊瓣上,语气忽然冷了:“是跳得好。”
楚羽心一沉,刚要起身谢恩,就听她继续说:“这么好的身段,这么软的步子,留在宫里可惜了。”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要不要朕送你去‘烟雨阁’?那里客人多,定能衬得你这舞姿更金贵些。”
“烟雨阁”是京里最有名的风俗场所,专门供女子寻欢。这话像淬了冰的刀,扎得楚羽心口疼。他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他知道跳舞是羞辱,却没想她会说得这样直白。
殿里赞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看楚羽的脸,也不敢看御座上的武瑶汐。空气里只剩烛火“噼啪”响,和楚羽间银铃的轻颤。
楚羽跪在地上,手指紧紧攥着衣摆,鲛绡被捏出深痕。他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只变成哽咽:“陛下……”
“怎么?”武瑶汐挑眉,“不乐意?”
“臣……”楚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掉下来,砸在羊毛毯上晕开湿痕,“臣不是……不是……”他想说“不是用来取悦人的”,可话堵在喉咙里。
武瑶汐看着他掉眼泪的样子,心里烦躁更重。她就是想看见他失态,可他偏偏只掉眼泪,连句硬话都不肯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会蜷着身子抖。
“不是什么?”武瑶汐追问,语气更冷,“不是觉得委屈?还是觉得朕在羞辱你?”
楚羽眼泪掉得更凶,肩膀抖得像风中落叶。他摇着头,说不出话,任由眼泪往下淌,连鼻尖都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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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老臣看不过去,轻声道:“陛下,楚公子许是……跳累了。不如让他先下去歇着?”
武瑶汐没理老臣,目光依旧锁着楚羽:“若是不喜欢跳这个,那换一个?”她顿了顿,故意道,“听说‘烟雨阁’新排了支《缠枝舞》,步子更软,调子更浪,要不要朕让人教你?”
这话彻底碾碎了楚羽最后一点体面。他猛地站起身,起得太急,足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间的白菊瓣掉下来,被他踩碎。他没去捡,也没再看御座,攥着拳,用尽力气维持声音不颤:“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武瑶汐应允,转身就往殿外走。广袖甩动时扫过案上酒壶,壶盖“当啷”掉在地上,他也没回头。
殿里人都惊呆了——谁敢在宫宴上不遵旨意自己先走?
武瑶汐坐在御座上,看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月白鲛绡在红毯尽头一闪就消失了。她捏着玉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硌得指节白。
秦霜低声道:“陛下,要……让人跟着吗?”
“不用。”武瑶汐声音冷得像冰,“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