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红尘院的朱红院墙,沈昀已站在影壁后。他穿的浅灰襦衫洗得有些白,却浆得笔挺,领口袖口的褶皱都被捋得平整。张妈妈握着竹戒尺走过来时,他正盯着地面的石缝,指尖无意识地扣着掌心——不是紧张,是在默记昨夜吴先生教的账目规律,连呼吸都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不见半分波澜。
“今日练斟酒,”张妈妈的声音像晨露滴在石板上,冷得脆生,“酒要满而不溢,手要稳而不颤。谁洒了,罚跪半个时辰,再抄《院规》二十遍。”
长桌上摆着十只白瓷酒杯,旁边是盛着清水的锡酒壶——院里教新人时,总用清水代酒,既不浪费,也免得有人因酒气乱了心神。沈昀看着前面的少年端壶时手抖,清水顺着杯沿淌到袖口,少年的脸瞬间涨红,头埋得更低。轮到沈昀时,他先将酒壶在掌心转了半圈,找到最顺手的握持角度,再弯腰,手腕微沉,清水稳稳地注入杯中,直到液面与杯口齐平,才缓缓收壶,一滴未洒。
张妈妈走过来,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腕:“力道再松些,别绷得像拉满的弓。”她的指甲划过沈昀的手背,那里没有因紧张而凸起的青筋,只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沈昀点头应下,退到一旁时,眼角余光瞥见阿成站在廊柱后,冲他轻轻颔——阿成比他早来三个月,前几日才刚过了“试工”期,如今负责前院的茶器整理,两人偶尔会在灶房偶遇,却从不多言,只靠眼神递个平安。
辰时过半,秦妈妈派人来叫沈昀去账房。穿过回廊时,几个穿绫罗的女客正坐在游廊下喝茶,说笑声像碎玉碰撞,其中一位穿湖蓝褙子的夫人忽然抬眼,目光落在沈昀身上:“这少年看着倒清爽,是新来的?”
引路的丫鬟笑着回话:“是呢,夫人,才来没几日,在账房帮忙。”
夫人的指尖划过茶盏边缘,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看着稳当,比前几个毛躁的强。”沈昀听见这话,脚步未停,也未抬头,只按规矩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丫鬟身后,连耳廓都没泛红——他知道,在这座院里,任何一句“夸赞”都可能是试探,过度反应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唯有不动声色,才是自保之道。
账房里,吴先生正对着一堆账本皱眉。见沈昀进来,他把一本泛黄的账册推过去:“把上月的茶器出入核一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没找出问题。”沈昀坐下,先将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记下每一笔的数字。他的记性好,过目便能成诵,更擅长从杂乱的数字里找规律——半个时辰后,他指着其中一页:“吴先生,这里的‘入库十二’,后面的‘出库八’,算结余时多减了一,该是‘余四’,账上写的是‘余三’。”
吴先生戴上老花镜,对着算盘噼啪算了一遍,拍着桌子笑起来:“可不是嘛!我昨晚算到半夜,眼睛都花了,愣是没看出来。你这孩子,心思细得像筛子!”他的笑声震得账册都动了动,沈昀却只是垂着眼,把更正后的数字写在纸条上,贴在账册旁:“只是运气好,刚好看到了。”
吴先生见他这般沉稳,心里更满意,又拿出几本新账册:“这些是本月的日常支出,你也一并理了。下午秦妈妈要来查,你可得仔细些。”沈昀点头应下,铺开纸笔,笔尖在纸上滑动时,墨痕均匀,字迹清隽,连数字的大小都与账目对齐,不见半点潦草。
午时,老厨娘在灶房门口等他。见沈昀过来,她悄悄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肉包子,还有块红糖糕,你拿着。”沈昀愣了愣,老厨娘已转身往灶房里走,声音压得极低:“别让旁人看见,快收起来。”他捏着油纸包,里面的包子还热乎着,暖意透过油纸渗到掌心,他却没立刻打开,只小心地折好,塞进衣襟内侧——不是不感激,是知道在院里,任何一点“特殊对待”都可能引来闲话,他不想给老厨娘添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惹是非。
下午未时,秦妈妈果然来账房查账。她翻着沈昀理好的账册,手指在纸页上慢慢划过,没说话,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才抬头看他:“你以前在家,是不是管过账?”
“跟着父亲学过一点,”沈昀如实回答,语气平淡,“只懂些基础的出入记录。”
秦妈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看不透情绪:“明天起,你除了对账,再跟着阿成学整理茶器。前院的客人越来越多,茶器用得勤,得有人盯着,别出了差错。”
“是。”沈昀躬身应下,没有追问缘由,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欣喜——他知道,秦妈妈让他多学东西,既是看重,也是考验,唯有把每一件事都做好,才能在这座院里站得更稳。
傍晚酉时,沈昀跟着阿成去前院的茶器房。茶器房不大,架子上摆着青瓷、白瓷、汝窑等各式茶具,每一套都用红布裹着,标签上写着用途和使用记录。阿成拿起一套青瓷茶具,递给沈昀:“这套是宁夫人常用的,她喜欢杯沿薄的,每次用后都要仔细擦干净,不能留水渍。”他又指着另一套白瓷茶具:“这套是给普通客人用的,要注意看有没有裂纹,有裂纹的得及时收起来,不能给客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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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昀认真听着,把每一套茶具的特点都记在心里,偶尔点头,却不插话。阿成教得仔细,连擦茶具的布要选细软的、不能用皂角水这些细节都一一说明。两人整理到暮色渐沉时,阿成才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沈昀:“你比我刚来的时候稳多了,那时候我连茶器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摔了一个杯子,被秦妈妈罚抄了五十遍《院规》。”
沈昀手里还拿着擦茶具的布,闻言只是轻轻擦了擦杯沿:“多练几次,就记住了。”他没有接话,也没有追问阿成的过往——每个人在院里都有自己的故事,不问,是尊重,也是自保。
入夜后,秦妈妈让人传话,说让沈昀今晚可以出去一趟,亥时前必须回来。沈昀的心猛地一跳,却没立刻表露出来,只平静地谢过传话的丫鬟,回到东厢房换了件稍厚的外衣,又把老厨娘给的红糖糕和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包好,放进食盒。
他走在巷子里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几家铺子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映在湿冷的石板上。城西的小屋离红尘院有两条街,沈昀走得很快,却很稳,脚步轻得像猫,避开了路上的水洼——他怕鞋子湿了,回去时会被人看出异常。
推开门时,屋里的炭盆还燃着,火苗不大,却足够暖。沈沅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沈昀上次给她的识字本,小声地念着上面的字。听见开门声,她猛地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阿昀!”
沈昀把食盒放在桌上,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沅沅点头,把识字本递给他看,“我还认了五个新字呢!”她的脸上带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却没提自己中午只吃了半个干硬的麦饼——她知道阿昀在外面做事不容易,不想让他担心。
沈昀翻开识字本,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都很认真。他拿出红糖糕,递给沅沅:“快吃吧,还是软的。”沅沅接过,小口小口地咬着,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她抬头看沈昀:“阿昀,你也吃。”
“我吃过了,”沈昀笑着摇头,其实他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碗粥,却不想让妹妹知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热粥。”灶台上还剩一点米,是他上次带来的,沈昀添了点水,放在炭盆上煮。粥煮得很慢,他坐在一旁,看着沅沅吃红糖糕的样子,心里既暖又酸——他多想能天天陪着妹妹,让她不用再担惊受怕,可现在,他只能在夜里偷偷来看她,连一顿安稳的饭都没法陪她一起吃。
粥煮好时,已经快到亥时了。沈昀给沅沅盛了一碗,看着她喝完,又把剩下的馒头放在灶台上:“明天早上热一热再吃,别凉着肚子。”他又摸了摸沅沅的额头,确认没有热,才拿起食盒,“我该回去了,你早点睡,把门窗关好。”
沅沅拉着他的衣角,小声说:“阿昀,你明天还来吗?”
沈昀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蹲下身,看着妹妹的眼睛:“我一有空就来,你要好好识字,等我攒够了钱,就送你去学堂,好不好?”
“好!”沅沅用力点头,松开了他的衣角,“阿昀,路上小心。”
沈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炭盆,才轻轻带上门。走在回去的路上,夜风带着寒意,吹得他的衣襟猎猎作响,可他的心里却很暖——只要妹妹好好的,再苦再累,他都能扛过去。